一個背叛日本的日本人:第24章 · 下 線上閱讀

「添田,」瀧嘴邊的煙斗冒着白煙,「久美子的事情,就讓對方去辦吧。」

他的表情也不禁平靜了下來,動作也不例外。他用指尖輕輕抓了一撮新的煙草塞進了煙斗。

「大致的事情你已經從村尾那兒聽說了吧?」他抬眼看了看添田。

「是的,但並沒有打聽到全部始末。」

「那就夠了。沒必要全知道。憑你的想象就夠了。」

「我的想象沒錯嗎?」

「基本沒錯。」瀧輕描淡寫地承認了。

「可是我有很多事情沒搞明白。首先是野上顯一郎先生回國這件事。不,我理解他的心情,戰爭結束已經十六年了,從野上先生喪失戶籍的日子計算的話,那就是十七年了。他肯定很想回故土走一走看一看。當然,他也想在暗中見見自己的親人。可能的話,他也不希望讓親人知道自己的存在。」

瀧沒有回答。然而,他的表情還是肯定了添田的猜想。

「請允許我擅自想象一下……我覺得野上先生回日本之前,至少聯繫了兩位老朋友。一位是自己的老部下村尾先生,另一位,就是您,瀧先生。」

「嗯……」

瀧將視線投向窗口。秋蠅還在原來的位置掙扎。

「當時您是大報社的駐瑞士特派員,而野上先生也是在那裡『去世』的。恐怕寫有野上書記官死訊的公報,就是從村尾芳生先生所在的公使館發出去的吧,但是這一切都需要一個新聞界人士的協助。那個人,就是您。」

添田直視着叼着煙斗的瀧。

「野上先生想請兩位朋友幫忙讓他見見自己的家人。至少,他希望讓朋友們幫着創造些機會。當然,這是因為他堅信二位的友誼。然而,意想不到的問題出現了,那就是曾經的陸軍武官伊東忠介中校。野上先生一時興起,在令人感懷的古寺中留下了自己的筆跡。不,我並不是不能理解他的心情。恐怕他覺得這是自己最後一次參觀年輕時流連忘返的古寺了,想要把自己的些許筆跡留在芳名冊上做個紀念吧。我理解他的心情……可是,一系列的災禍由此而生。災禍之一,是他的外甥女蘆村節子發現了這一筆跡,產生了疑惑。更糟糕的是,伊東忠介也發現了筆跡,趕來了東京……村尾先生告訴我,二戰末期時伊東中校直到最後一刻,都堅信着日本定能取得勝利。所以,如果野上先生還活着,就會成為他無法容忍的賣國賊。伊東中校從野上先生的死訊和他尚在人世的事實,推測出了事件的真相。畢竟當年的他也是公使館的武官,見慣了各國之間展開的謀略與計策……所以伊東一到東京,就去村尾先生和您家裡質問野上先生是不是還活着。」

瀧沒有否定,他微微收了收下巴。

「我在四處調查的過程中,也猜到了野上先生之死的真相。可我不明白的是,為什麼伊東中校會死在世田谷的郊區呢?我想知道他遇害的原因,以及勒死他的兇手究竟是誰。不,我和搜查犯人的警視廳並不在同一個立場。無論犯人有沒有被逮捕歸案,都和我沒有關係。我想知道的,只是犯人的名字而已……想要抹消伊東中校存在的人至少有三個。一個是村尾先生,一個是變成凡內德先生的野上先生,還有一個就是您,但你們三個都不可能是兇手。這說明還有一個人想置伊東於死地。瀧先生,您應該知道兇手是誰才對。」

「添田,」瀧鬆開嘴裡的煙斗,陰沉的眼中閃現出異樣的光芒,眼神的變化,讓添田心中一驚,「那個兇手已經死了。」

添田一時間難以理解這句話的意思。他不明白瀧究竟在說什麼,只得瞪大雙眼看着對方。

「殺死伊東忠介中校的男人,又被別人殺死了,而且,他就死在伊東喪命的地方。」

這回,添田終於把話聽了進去。

「什麼?您……您說什麼?」

「今天凌晨發現了他的屍體。當然報上還沒有登,也許今天的晚報會登吧。不過已經有人通知我了。」

「犯人死了?是誰?死了的犯人是誰?」

「門田源一郎。你也查過當時公使館的館員名單,對這個名字應該有印象吧。」

「書記生!」添田喊道。

「沒錯,就是門田書記生。」

添田腦中一片空白。門田源一郎一直行蹤不明,盛傳他已經死了,可仔細一查才發現,他只是失蹤了而已。

「他換了個名字,現在叫筒井源三郎,工作也變了,成了品川車站前一家叫『筒井屋』的小旅館的老闆。」

添田感覺自己跌入了一片混亂之中——他的眼前掠過那張濃眉大眼、顴骨突出的臉龐。他們曾在小旅館的房間中說過好幾次話。

「細節部分我就省略了。」瀧說道,「總而言之,門田是野上先生的心腹,協助野上先生『假死』的也是他……當時同盟國在瑞士安插了諜報活動的機關,野上先生為了在日本分崩離析之前結束戰爭,就和那些機關進行了接觸。不,換個角度看,也許可以說是野上先生上了他們的當,但我保證,野上先生絕不是因為上當才那麼做的。」

「我明白了。您受野上先生之託,為他和諜報機關牽線搭橋。」

添田想起,眼前的這位前輩記者的英語很好,而且長期駐紮國外,是一位非常優秀的特派員。

「就算是吧。我在瑞士的時候,經常和美國諜報機關的高層一起打高爾夫。」

「艾倫・杜勒斯?」

添田不禁說出了這個大名鼎鼎的名字,直隸於美國總統的中央情報局長官。這位舉世聞名的情報工作負責人,在大戰期間的確身在瑞士。

「也許吧。但是,添田,對方叫什麼名字根本無所謂。即使叫溫斯頓・丘吉爾也沒關係。總之,野上先生願意背井離鄉,拋妻棄子,捨棄自己的日本國籍,在日本瀕臨毀滅的緊要關頭拯救這個國家。有些人可能會覺得他是個大叛徒。同盟國方面接受了他的接觸,畢竟他們也不知道日本準備抗戰到什麼時候。同盟國也想儘早結束與日本的戰鬥,好減少損失。野上先生的行動是無法用傳統的日本精神解釋的,只能等待後世的評價了。」

瀧靠在扶手上,好像十分疲憊的樣子。

「伊東中校為了確認野上先生是否還活着,幾乎都瘋了。」

瀧良精不時用手指揉着額頭,繼續說道:「他知道公使館時代的同僚,也就是書記生門田在品川站前開旅館。當然,我們也知道這件事……所以伊東就去了門田家的旅館,反覆質問野上先生過世時的情況。畢竟當年是門田陪着野上先生去瑞士的醫院的。這些事情並不是我的想象,而是門田昨天在信里說的。恐怕那封信是他遇害之前寄出來的吧……伊東中校在公使館任職的時候,就是日本精神的狂熱信徒。不僅如此,他到現在還堅信日本陸軍定能東山再起。不,這可不是我在開玩笑。即便是現在,這麼想的也還大有人在。總之,伊東去質問門田了。之前我們隨便找了個藉口把伊東打發走了,可是門田畢竟是陪野上先生走過最後一段路的人,伊東就把火力集中在了他的身上。門田在信中寫道,伊東還拿出從奈良寺院的芳名冊上撕下的紙給門田看。野上先生的筆跡很特殊,誰都無法模仿。兩人一問一答,爭執了一整晚,終於,門田還是沒能抵擋住伊東的質問。這時,門田就起了殺意。要是讓眼前的這個男人找到了野上先生在日本的藏身之處,天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是門田先生把他帶去世田谷郊區的嗎?」

「沒錯。他騙伊東說,野上先生的藏身之處就在世田谷,換了好幾輛出租車去了案發現場附近。他害怕事後被警方查到行蹤,帶着伊東走了好長一段路。所幸伊東對東京很不熟悉。當時他特別激動,完全沒有對門田起疑。他們就這麼來到了案發現場。」

「這樣……」添田頓感渾身無力,「那……殺死門田先生的是……」

「是某個組織。我只能告訴你這些。那個組織和狂熱的伊東中校有緊密聯繫。門田之所以要殺死伊東,也是為了防止野上先生還活着的消息走漏出去,引起那群傢伙採取行動。那群人根本不講理,完全不給你反駁的餘地。」

「那群人也來找過您吧?」

「是的。」瀧自然地回答道,「伊東中校死後,那群人開始四處打探。在幫久美子小姐畫素描的笹島畫家意外身亡之後,我就動了逃跑的念頭。」

「畫家的死是個意外?」

「我明確告訴你吧,他是因為服用了過量安眠藥死的。可是當時的我並不這麼想。我堅信是那個組織殺死了畫家。我這麼想是有原因的。因為畫家在給久美子畫素描的時候,她的父親一直在場。」

「什麼?」

「這麼說可能不太對。其實當時野上先生裝做雜工的樣子,在暗中觀察着自己的女兒。這個主意是村尾想出來的。我和畫家的關係很好,就說服畫家以久美子小姐為模特畫幾張素描。毫不知情的畫家答應了我的要求,還讓家裡的女傭在那幾天不要去上班。於是野上先生就能從容不迫地看看自己的女兒了。畫家的素描也準備讓野上先生帶回外國去。然而畫家竟不幸去世了。野上先生也沒想到這一點吧。他肯定很慌張。他可不能接受日本警方的盤查。所以就帶着久美子的素描逃跑了。」

「那用『山本千代子』把久美子小姐約到京都的人是……?」添田趕忙問道。

「那是野上先生現在的夫人的主意。她也明白野上先生的心情。寄信這件事,野上先生事後才聽說。對了,話說回來,他還去歌舞伎座見了自己的家人……他明明還活着,家人卻成了遺屬。可是那一次他只能偷偷看看妻子和女兒。之所以拜託畫家為久美子小姐作畫,也是為了讓野上先生多看女兒幾眼。一天,一天,又一天。可我們都明白,他是多麼想和女兒說上幾句話。」

「我明白。」添田點點頭。

「野上夫人也同意那件事。我說的當然是他現在的夫人……她雖然是法國人,可真的是個善解人意的女子。又有教養,又能理解野上先生的立場,設身處地為他着想。山本千代子的那封信,是讓城裡的打字店幫忙打的。信的內容則是讓那個翻譯寫的。剩下的就是等人來了……可是久美子小姐不是一個人來的,後面跟着個可疑人物。父女二人的見面,就被這麼無情地打斷了。」

「原來是這樣……」添田嘆了口氣。

「可是他還有機會。久美子小姐又去了苔寺。當時,失落的野上先生獨自回了M酒店,只有夫人去了苔寺,偶然見到了久美子小姐。在南禪寺的時候,凡內德夫婦混在了一群外國遊客中間。在苔寺,夫人成功拍到了久美子小姐的照片。這些照片,定會成為最好的紀念品。」

「那M酒店的事情……?」

「純屬偶然。他們做夢也沒有想到久美子小姐也在同一家酒店……實不相瞞,我們本來和野上先生約好,要在M酒店碰面。村尾也從東京出發,悄悄坐飛機去了京都。我從蓼科出發,坐中央線去了名古屋,然後到了京都。命運有時候就是那麼神奇,冥冥之中,人們就被命運的絲線牽扯到了一起。首先得知久美子小姐住在M酒店的是野上夫人。一聽說這事,野上先生就想聽聽女兒的聲音,於是他就往久美子小姐的房間裡打了三個電話。」

「我知道,這件事久美子小姐跟我說過。野上先生裝做打錯電話的樣子,說了句對不起就把電話掛了。」

「野上先生也不知道要跟女兒說什麼啊。你讓他怎麼說?一個陌生男人,能和一個陌生的女孩子聊天氣嗎?野上先生打了三次電話,能聽到久美子小姐說『喂喂』就滿足了。其實在那之前,他就派翻譯去邀請久美子小姐共進晚餐。可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久美子小姐拒絕了他們的邀請。也許這樣對她來說更好。因為村尾就是在那天晚上中槍的。」

「那究竟是誰幹的好事?」

「就是那群人。他們執著追查野上先生的行蹤,一路追到京都。」

「那為什麼要開槍打村尾先生呢?」

「為了警告我們。也許他們是這麼想的,但這分明就是恐嚇。他們肯定以為自己放了村尾一馬吧。」

「他們為什麼要大費周章地打傷村尾先生?野上先生不就住在隔壁房間嗎?為什麼不直接找野上先生呢?」

「他們不知道那就是野上先生。準確地說,是他們當時並不知道野上先生已經變成了法國人。他們雖然有了線索,可並沒有查到真相。村尾抵達M酒店之後,我也跟來了。他們一直在跟蹤村尾,覺得其中定有蹊蹺。所以他們就覺得,只要打傷村尾,就能引蛇出洞了。即使野上先生當時不現身,這場槍擊案也會攪局,他們希望野上先生會在混亂的局面中出現。」

添田沉默了片刻。

「那野上先生接下來準備怎麼辦呢?」添田盯着瀧問道。

「也許會回法國去吧。不過他說,在回法國之前想去突尼斯的沙漠走走。」

「沙漠?」

「對野上先生而言,巴黎和沙漠並沒有太大的分別。地球上的每一個角落,對他而言都只是一片荒野。畢竟,他是個失去了國籍的男人。不,不僅僅是國籍。他的生命在十七年前就已經停止了。對他而言,地球本身就是一片荒野[30]。」

[30]本小說日文版名為《球形的荒野》。

添田看了看手錶。久美子從酒店出發之後,四十分鐘時間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