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背叛日本的日本人:第24章 · 上 線上閱讀

轎車駛入橫濱市內。今天天氣很好,路上人來人往。不過相比東京,這裡的人還是少了許多,環境也更安靜。

「我已經好久沒去過紐格蘭德酒店了。」久美子在添田身旁說道。今天要和添田出來吃飯,久美子用心打扮了一番。

事出突然。昨天晚上添田上久美子家的時候,突然提出了去橫濱的邀請。他說,只有今天有空,請久美子務必今天去橫濱。久美子要上班,本來還有些猶豫。可是行事謹慎的添田昨天竟特別強硬。

「因為我個人的原因,最好明天去,我不想拖到以後再去。」

一旁的孝子笑着說道:「難得添田先生有心,你就陪他去吧。」

「可是……我還沒請假啊。」

「那明天早上打個電話不就行了?反正你還有假沒用完呢。」

「嗯……」

「突然提出這件事,實在抱歉,還請你明天一定請個假。」添田熱情地懇請道,「我想和你去紐格蘭德酒店吃個飯,然後四處逛一逛。」

「添田君,原來你也會說這話呀。」孝子笑了,「久美子,你就陪人家去吧。」

孝子已經把添田當自家人了。在那之前,添田很少和久美子單獨外出——在這一點上,添田非常靦腆。可就是這樣的他,在這件事上竟十分堅持。

久美子同意了。

「讓媽媽跟我們一起去吧?」久美子對添田說道。

「哎呀,我就不去了。明天正好有其他事兒要做,你們倆去吧。」

孝子微笑着拒絕了。

換做平日裡的添田,肯定會照着久美子的意思邀請孝子。可這一回,添田卻沉默了。

其實,添田真希望帶孝子一起去橫濱啊。

然而,有兩個原因阻止了添田。

一是,如果帶上孝子,對方可能會拒絕出現在自己面前。

二是,去橫濱的結果,對孝子來說實在太過殘酷。

兩人上了車之後,從昨晚開始的迷茫依舊動搖着添田的決心。只有久美子帶着愉悅的神色望着流光溢彩的大海。

「很久以前我和媽媽還有節子姐姐一起去過一次紐格蘭德酒店。大概是五年前吧……」久美子高興地說道,「然後就一直沒去過。不知道那兒是不是變了呀?」

「應該不會變太多吧,那棟樓還跟原來一樣。」

「吃飯的時候一直有人奏樂呢,一個高個子的人拉大提琴,那音色可美了,我到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

「那地方的樂團每天晚上都會換,今天的恐怕不是同一組人。」

「好期待呀……」

轎車駛到山下公園旁。大馬路邊是公園的人造松樹林,反方向則是一排排整齊的酒店大樓。

晚秋陽光下,建築物的陰影柔和但又清晰地投射在地面上。

添田讓司機把車停在紐格蘭德酒店門口。陽光灑在白色的樓梯上。今天的久美子穿了一身枯葉色的連衣裙,脖子上還戴上了平時很少戴的珍珠項鍊。陽光照在肩頭,顯得鮮艷奪目。

兩人走進酒店。屋外的光線被隔絕開來,巨大的水晶吊燈映入眼帘。這家酒店的前台在二樓。

添田猶豫了片刻說道:「不好意思,能不能請你稍等一會兒?」

客人們紛紛從電梯裡走出來。

「我有些事要問問前台。」

久美子點點頭,站在原地。兩對年輕的外國夫婦從她身前走過。

添田朝前台走去。

中年工作人員雙手放在身前,鞠了一躬。

「請問有沒有一位姓凡內德的法國先生住在這裡?」

工作人員打量了添田一眼,問道:「請問您是……?」

添田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即使報上自己的姓名,想必也無法見到對方。很不幸的是,他直到走進酒店之後才察覺到這一點。他當然也不能報出報社的名字,這樣只會讓對方產生更大的戒心。

正當添田不知所措的時候,工作人員說出了一句令他大吃一驚的話來:「請問……莫非您是添田先生?」

添田險些喊出聲來。

面對啞然的添田,工作人員說道:「有人給您留了張字條。」

他從桌上拿出一個小信封。

添田翻過信封一看,發現上面並沒有寫名字。打開信封,裡面是一張對摺過的便箋紙。

致添田彰一:

如果你是來找凡內德先生的,那就先來找我吧,我有事相告。我住在416號房。不過還請你獨自一個人來。

瀧良精!他出現了!添田盯着那力道十足的鋼筆字心想。

瀧果然預料到添田會來到這裡。當然,這並不是說瀧能未卜先知,肯定是村尾芳生聯繫了他。添田突然想起在伊豆的船原溫泉見到的躺在安樂椅上的村尾。

橫濱。紐格蘭德酒店。

身在伊豆旅館的村尾,把添田可能前往橫濱一事告訴了瀧。

「凡內德先生……」添田把便箋紙塞進口袋,向工作人員問道,「現在住在這兒嗎?」

「是的,不過凡內德夫婦一小時前出門去了。」

「去哪兒了?」

「這……他們沒跟我們說,我們也不清楚……」

添田彰一回到了久美子所在的地方。

「我的一個朋友也來了這兒,剛才去前台一問,發現他給我留了張字條,讓我去見他一面,真不好意思,能不能請你在這兒等我一下?」

瀧良精囑咐添田單獨赴約。至於其中的緣由,只能等瀧良精主動告訴自己了。添田總不能把久美子帶去瀧的房間,況且瀧也知道久美子會一起來,所以才作出了要求添田「獨自一個人來」的指示。

久美子乖乖地點點頭說:「那你們慢慢聊,我去樓下的櫥窗那兒逛逛好了。」

這家酒店的樓下有主要面向外國人的紀念品商店,擺放着各種各樣漂亮的商品,走走看看也令人心曠神怡。

「不好意思,我去去就來。」

添田送久美子到了樓梯口。她邁着輕快的步子,一步一步走下了樓,裙裾飄飄。

添田上了電梯,來到了四樓的416號房。他心跳不已。添田深吸一口氣,敲了敲門。

屋裡傳來輕聲的應答。添田轉動了門把手。

沒想到瀧良精迎面站在門口。想必他是聽到敲門聲,正準備出來開門吧。不料一見面就形成了對決的態勢。

「打擾了。」

添田鞠了一躬。瀧背朝窗戶,在逆光之中,添田發現瀧露出了他從沒見過的表情——瀧分明在微笑。

「你來啦。」連他的聲音都是那麼柔和,「我等你很久了。」

他沒有給添田回答的時間,立刻讓添田在窗邊的椅子上坐下。

「久美子小姐呢?」瀧突然問道。只有知曉一切的人才會這麼問。添田猜得不錯,村尾芳生的確已經聯繫過他了。

「她跟我一起來了。」

「嗯,那她人呢?」

「在樓下等着。」

瀧點了點頭說道:「凡內德先生現在不在酒店。」

說完,他凝視起添田的臉來。

凡內德……

添田直視着瀧堅定的眼神。五六秒的沉默。

「我知道,前台告訴我了。請問他去哪兒了?」

「去散步了。」

「散步?」

正當瀧要回答的時候,門外有人輕輕敲了敲門。原來是女傭見屋裡來了客人,送來了茶水。兩人望着女傭張羅茶具,眼神自然而然地柔和起來。新沏的茶水幾乎透明,底部沉澱着一些茶葉。等女傭消失在門外,瀧良精才抬起頭,和藹地看着添田,說道:「添田,你已經知道凡內德先生是誰了吧?」

添田感覺一股熱流從脖子流到背脊。

「我終於搞清楚了。」他渾身都僵硬了。

「我猜也是,我也不瞞你了。凡內德先生就是他。」

當瀧說到他這個字的時候,嘴唇仿佛抽搐了一下。話說回來,他鬆弛的眼眶好像也在微微顫動。

「你為了查清這件事,也吃了不少苦頭啊。」瀧說道,「而我一直在妨礙你的調查。我也有我的理由。如果你現在還是以記者的身份來見我,我就會一如既往地擋住你的去路,可是我最近才知道你是久美子小姐未來的丈夫……我將把真相告訴即將成為野上家一分子的你,而不是身為記者的你。」

添田吞了口唾沫。他感覺自己額頭上快要冒汗了,腦中一片空白。

「我再確認一下,你沒把來找他的事告訴孝子夫人吧?」

「沒有。」

「嗯……」

瀧靠在椅背上。這件事好像讓他擔心了許久。

「你是怎麼跟久美子小姐說的?」

「就說我想來橫濱玩玩,讓她陪我一起來。我也沒有把凡內德先生的名字告訴她。」

「這樣……」

瀧坐起來,像是贊同添田做得沒錯。那雙和藹的眼睛中透出有力的光芒。

「添田,他現在在觀音崎。」

「觀音崎?」

「就在浦賀前頭。他是三十分鐘前去的,現在去也能見着。」

「他為什麼要去那兒?」

「我說了,他是去散步的。沒什麼目的。硬說有什麼目的,那就是想在祖國的風景中度過在日本的最後一天吧。」

「最後一天!?」

添田幾乎站了起來。

「添田,明天他會坐法航的班機離開日本。」

「瀧先生……」添田顫抖着說道。

「不,添田,我們等會兒再細說。快讓久美子小姐去觀音崎吧。不要再磨磨蹭蹭的了。也許他正在海邊等候着女兒的到來……」

添田下意識地站起身。這時,瀧良精用銳利的視線仰視着添田說道:「添田,他的夫人也在。」

久美子在樓下的商店閒逛。添田下樓的時候,她正好在看陳列櫃中泛着白光的珍珠。

聽到添田的腳步聲,她把視線從奢華的商品上移開。這裡白天也會開燈。見到添田,久美子的臉色仿佛燈光一般明亮。百無聊賴的身軀頓時有了生氣。

「你們聊完啦?」她歪着腦袋,微笑着說道。

添田不忍心正面看久美子的臉。他不禁低下頭,朝玻璃櫃中的項鍊看去。

「還沒呢……話才說到一半。」

周圍沒有其他客人。白天的紀念品商店總是門可羅雀。女員工坐在椅子上看着書。

「哎呀,那我再等您一會兒好了。」

「不不,一時半刻可能說不完。可能要談個一兩個小時。」

「哎?要聊這麼久啊?」

「對不起……能不能請再多等我一會兒?可是在這兒等也不是回事兒,要不這樣吧,橫濱前面有一個地方叫觀音崎,開過浦賀就到了。我聽說那兒景色不錯,坐車三四十分鐘就到了。要不你去那兒逛逛吧?」

久美子好像不太願意。

「我也想陪你一起去,可是我和朋友可能還會說很久……要不這樣吧,你先去,我這邊談完了就過去找你。」

「可是……」久美子低下頭,「我一個人去……」

「別擔心,那裡人很多的,而且今天秋高氣爽,遊客肯定很多。」

「我還是在這兒等吧。您不用顧慮我……」

久美子不願意獨自去陌生的地方。

「可那樣要等很久啊,我這兒可能會談兩個多小時呢,要是你在這兒等,我怎麼能安心談事情呢?」

「這樣的嗎?」聽到這話,久美子終於點頭了。

「是啊,再說這酒店裡也不算個等人之地呀,況且你要是先去了,我肯定會儘快談完趕過來的。」

「那個地方怎麼去?」

久美子下了決心。

「酒店門口有出租車。這一帶的司機都認識路。」

「那兒有些什麼景色?」

「燈塔。那裡是三浦半島東側的盡頭。正好是油壺的反方向。再往前就是千葉縣了。圓形的東京灣的南側不是往裡收的嗎?最窄的地方叫浦賀水道,那裡的景色真的很棒……其實我今天之所以請你來橫濱,就是為了去那裡看看。」

「好吧,那您待會可一定要來啊!」

「那是當然,實在是對不起,我本來不是為了和朋友見面來這兒的,只是正好碰到了就只能……對了,要不我們直接在那兒吃午飯,然後回酒店吃晚飯吧!」

「嗯。」

添田陪久美子走向門口,真想把法國人也在那裡的事情告訴久美子。久美子也認識他。她在京都的寺院和酒店已經接觸過他了。可是添田要如何向她解釋自己知道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呢?他只能暗自祈禱,在久美子抵達觀音崎之前,凡內德夫婦千萬不要離開。

酒店門童幫忙攔下了一輛出租車。久美子高高興興地上了車。門童還以為添田會上車,一直幫忙扶着車門。

「麻煩去觀音崎。」添田在車外對司機說道,「您認識路吧?」

「認識,認識。」司機把手放在方向盤上說道。

「去那兒有幾條路可走啊?」

「就一條路,先生。」

「那地方大嗎?」

要是久美子抵達觀音崎之後,凡內德夫婦去了別處,那就糟了。

「不大,是片海岸嘛,而且參觀路線只有一條,只能那麼走。」

添田放心了。

「一路小心。」他舉起手說道,「我會儘快過去的。」

「我等您啊。」

久美子也舉起手,輕輕擺了擺。

出租車沿着白色的馬路越駛越遠。久美子還回過頭來,透過後車窗點頭示意。

添田折回了酒店的樓梯。他再也按捺不住了,變得急躁起來。連上電梯時的動作都有些粗暴。先上電梯的外國人瞪了添田一眼。

「我看見你們了。」瀧良精開門迎接添田回來,頭一句就說,「我一直目送着久美子小姐的車消失在建築物後。」

「能趕上嗎?」添田暗自祈禱,並向對方求證。

「應該沒問題。」瀧往煙斗里塞了些煙草。灑進屋裡的秋日陽光讓瀧的白髮泛着銀光,「他也知道女兒會來,肯定會仔細觀察的。」

瀧低下頭打燃打火機。他的穩重,讓添田放心了不少。

「一見久美子小姐,我就什麼都說不出口了。」

「那樣就行了。」瀧立刻回答道,「不必多言。他們是父女,不用說也知道。他也做好了見女兒的思想準備。」

一隻虛弱的蒼蠅趴在窗上,翅膀一動不動。

「他的夫人也在……」添田擔心地說道。

「沒事。」瀧又安慰道,「那位夫人不是普通人。她雖然是法國人,可骨子裡就跟日本女人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