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背叛日本的日本人:第23章 · 中 線上閱讀

筒井源三郎還以為自己會被勒死,可是勒住他的手臂並沒有繼續用力。看來這只是對方為了阻止他大喊大叫而採取的方法。他簡直快透不過氣了。

汽車沿着住宅區的坡道飛速行駛,通過窗口的燈光,可以知道它已經駛過了好幾條明亮的馬路。那是他所熟知的城市,可是他現在已經是與世隔絕的人了。商店的霓虹燈,正在散步的人們,擦肩而過的巴士,巴士里的乘客——誰都不知道他被綁架,正面臨着生命危險。不遠處有一個交警亭。巡查的警員正在紅色的電燈下眺望着馬路上的景色。

「再忍一會兒就好了。」耳邊的男人輕聲說道,「你一定很難受吧。我們也沒辦法,不這樣你就會大喊大叫了。」

筒井想要用手勢告訴對方,自己不會輕舉妄動的,可雙手卻被旁邊的男子按得死死的,無法動彈。

汽車飛快地行駛着,所經之處都是他見慣的道路。小路變成了大路,又碰到好幾處紅綠燈。遇見紅燈的時候,窗邊的男子就會變換姿勢,擋住店主。

汽車駛入了目黑區。從兩旁熟悉的建築物可以判斷出,再往前走就是中目黑了。過了祐天寺,鑽過了東橫線的防護欄,店主愕然——車正往三軒茶屋的方向開去。他懼怕那個方向,是有原因的。

店主掙紮起來。

「給我老實點!」就像是訓孩子的口氣,「要是你敢出聲,我們就只能再粗暴一點了。」

兩旁的男子都是彪形大漢,他們的話絕不是在嚇唬人。

車開到了三軒茶屋熱鬧的十字路口,又遇上了紅燈。一輛亮着燈的電車在窗邊駛過。汽車左右——不,不光是左右,汽車的前前後後都是出租車。可是誰都沒有注意到這輛車中的異樣。對店主而言,外頭的世界明明近在咫尺,而他自己卻已身陷險境。

車又發動了起來。周圍的一切事物,向後飛馳而去。

汽車沿着寬闊的馬路駛過住宅區。過了一會兒,路變窄了。透過車窗,能隱約看見經堂車站的燈光,但角度很偏。前方就是郊區那昏暗的街景。已經十點多了,還開門營業的店越來越少了。馬路上只有開着車燈的汽車在行駛。當然,即使對面的車燈照了進來,對方也不會注意到車裡的情況。

房子越來越少,汽車駛進了農田和雜樹林較多的地區。路況也越來越像田間小路了。

汽車溜進了一條公路岔開的小路。樹梢划過車頂發出響聲。小路一直延伸到森林,盡頭是一片高爾夫球場,不見住宅。晚上這裡沒有人。車子隱蔽地停在雜樹林中。即使大聲呼救,也很難有人聽見。

「讓你受苦了。」勒住店主脖子的男子終於鬆了手,「到了這兒也不吵不鬧,可真是條好漢!」

「即使大聲喊了也沒用吧。」

筒井源三郎用重獲自由的雙手輕撫自己的喉嚨。

「你可真有覺悟啊,門田先生。」

對方是衝着店主說的。昏暗中,店主全身都僵硬了。

「你們是什麼時候知道的?」他平靜地問道。

「伊東忠介先生死在這裡之後,過了很長時間我們才查出來。」對方擺出一副監禁者的口氣,「我們拼命調查殺死伊東先生的兇手。因為我們知道殺害他的動機絕不單純。」

「戰爭結束之後,你們也一直和伊東前中校保持着聯繫是吧?」

「一點兒不錯。」

「你們的組織叫什麼名字?」

「我們沒必要在這兒報出名諱。總之,只要你知道伊東中校和我們小組是志同道合,團結一致的就行。」

「你們是怎麼查出我的身份的?是伊東告訴你們的嗎?」

「準確地說,伊東先生並沒有告訴我們,曾經在中立國公使館任職的書記生門田源一郎就是品川的旅館『筒井屋』的店主筒井源三郎。不過,他曾暗示過門田書記生在東京。我想是因為伊東先生不忘昔日與您的交情,才沒有把詳細情況告訴我們。」

「那你們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從伊東中校離開奈良,直到在世田谷郊區被殺之前,究竟住在哪裡——我們就是從這一點查起的。不,說實話,當時我們還一無所知。畢竟從地方上來東京的人會住店也是很正常的,但我們一直沒搞懂他為什麼要去世田谷。我們知道他不會被人強行帶去的。他雖然上了年紀,可是在講道館[29]練出的柔道四段的身手還寶刀未老呢。」

[29]1882年嘉納治五郎為柔道的研究和指導所創立的道場,位於東京都文京區。

「然後呢?」

黑暗中的問答還在繼續。

「所以,我們認定伊東中校被人騙去了世田谷。當然,帶他去世田谷的人,就是殺死他的犯人。而且,犯人能把如此厲害的伊東先生勒死,說明他是趁伊東先生不注意,從他身後下手的。也就是說,伊東先生對兇手並沒有戒心。這也意味着伊東先生和兇手的關係非常親密。」

「原來如此。」

筒井屋的店主——當年的書記生門田源一郎點了點頭。

「然後呢?你們立刻察覺到那就是我了?」

「不,我們花了很長時間才推測出那是你乾的。真的花了很長時間。」對方繼續說道,「實不相瞞,伊東先生並沒有告訴我們他為什麼急急忙忙跑來東京。以前他每次來東京,都會事先聯繫我們,只有這一次沒有。我們是看了報紙之後才幡然省悟的……伊東先生雖然在大和的郡山開雜貨店,但那只是他表面的身份。他是個懷着拳拳愛國之心的行動派。所以在戰後他故意沒有加入復活了的舊軍人友好團體,而是在地方小城過着低調的生活。他是我們意志堅定的好同志啊!」

男子忽然停頓下來。他臉貼車窗,在黑暗中查看着窗外的情況。

「接着說。」門田源一郎催促道。男子回過頭來。

「而我們並不明白他來東京的動機,只知道他這次的東京之行和他的慘死定有聯繫。所以我們的調查,就是從他來東京的目的開始的。」

「我們給郡山的伊東家養子寫了封信,可他也不知道養父為什麼要去東京。」男子繼續說道,「不過我們查到伊東先生在遇害前去過田園調布和青山。我們就查了查那兩個地方究竟有誰住着。原來R報社的前任總編輯瀧良精家就在田園調布,而外務省歐亞局某課課長村尾芳生家就在青山南町。於是我們有了第一階段的推測。你在中立國公使館當過書記生,而村尾是當時的副書記官。瀧良精則是二戰期間R報社的特派員,在中立國的首都待過。但是,但是!」

男子越說越激動。

「伊東中校是那座公使館的陸軍武官,所以我們就猜到其中定有隱情。讓我們起疑的是,來到東京的伊東先生沒來得及聯繫我們,就跑去了青山和田園調布。看來他一定是發現了什麼讓他非常吃驚的事情。那手忙腳亂的樣子,就好像大白天撞見了死人一樣……」

門田源一郎的手臂還是被一旁的男子按着。一直在說話的男子就是剛才勒着他脖子的人。周圍一片漆黑,門田什麼也看不見。不過聽對方的嗓門,倒像是江湖好漢一樣。

「不,我剛才說的可不是比喻。伊東先生真的見到了幽靈。留在寺院芳名冊上的,正是那幽靈的筆跡……說到這兒,您應該明白了吧?我們查到伊東先生去過田園調布和青山之後,就意識到他來東京的目的和當年的中立國公使館有關……公使館的館員中,一等書記官野上顯一郎已經死了。他是一九四四年死的。對外宣稱他生了病,去瑞士的醫院住院,後來死在瑞士。當時的報紙也報道了這條消息。然而,伊東先生如此驚慌失措地跑到東京,還拜訪了瀧良精和村尾課長,我們就猜測,他是不是去求證野上一等書記官之死了呢?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其他可能……不過我們也是花了很長時間才得出了這個結論。當時我們還沒有推測出筒井屋的店主就是門田書記生。」

遠處傳來電車的響聲。那是一個寂靜的夜晚,周圍的人家很少,電車的聲音自然能傳得很遠。

「我們設想:野上顯一郎還活着。不然伊東先生為什麼會急急忙忙趕到東京,接連拜訪那兩人的府上呢?野上顯一郎的死在日本報紙上登載過,是白紙黑字的官方報道啊。為慎重起見,我們還去打探了一下野上家的情況,發現他的遺孀深信自己的丈夫已經死了。所以,即使野上活着回到了日本,他也沒有聯繫過遺孀和其他家人。這究竟是為什麼?我們無法想象,與此同時也展開了各種調查。其中一項就是向瀧良精了解情況。可是我們去找過瀧良精之後,他就立刻離開了東京,逃到了信州淺間溫泉。於是我們第二次就直接去溫泉找了他。瀧看起來相當慌張,之後急急忙忙離開了淺間溫泉,跑到蓼科高原去了。他從報社退休之後一直擔任世界文化交流聯盟的常任理事,在我們找上門之後,他連那份工作都辭了……瀧的反常舉止讓我們起了疑心。尤其是在蓼科高原的旅館見到他的時候,我們虛張聲勢,直接問他野上在哪兒。一開始他還堅持野上已經死了,但他那滿是恐懼的表情已經出賣了他。」

「原來如此。那人雖然是知識分子,但膽子太小了。」

「是的。所以我們就從正面進攻。最後他終於招了,他說他也不清楚,但野上的死的確有些可疑。因為當時沒有一個日本人在瑞士的醫院送野上最後一程。於是我們就追問道,如果野上的死是一場謊言,那為什麼要把活人弄死呢?」

「瀧是怎麼回答的?」

「他說他不知道!可是我們已經調查過當時野上在中立國公使館乾的勾當了。我們也有我們的消息源。沒想到啊,野上身為日本派去的外交官,竟然吃裡爬外,通敵賣國!當時日本正在跟同盟國打仗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