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背叛日本的日本人:第19章 · 下 線上閱讀
客人為了看報紙,戴上了老花鏡。他看着看着,突然,其中一篇簡短的報道吸引了他的注意:
九州大學召開的醫學會議聚集了東京、京都等全國各地的優秀學者,接連數日展開激烈的學術討論。今日的演講者與演講題目如下:
癌前期病變狀態與胃潰瘍 K大學 倉富吉夫博士
白血病的病理組織學觀察 T大學 蘆村亮一博士
客人朝窗外望去,臉上帶着前所未有的心蕩神馳的表情。之後,他又盯着那篇報道反反覆覆看了三遍,方才放下報紙。
旅館工作人員把來電的內容轉達給了蘆村亮一。
今天的會議已經結束了,之後一行人前往餐廳聚餐。有人打電話找他,可惜他不在旅館。
女服務生把接線台員工寫的字條遞給了蘆村。
致蘆村亮一:
明天中午十一點,在東公園的龜山上皇[22]銅像前恭候光臨。如果您公務繁忙沒有時間,在下也不強求。在下將等候到十二點。
山口
[22]鎌倉時代第90代天皇,名恆仁。
接線台的字條就是這麼寫的。
蘆村亮一認識很多姓山口的人。然而,沒有一個山口會做出如此奇怪的指示。他一頭霧水。
他從房間裡給接線台打了個電話。
「那電話的確是找我的嗎?」
「是的,我們確認了兩次,絕對不會有錯。」接線台的工作人員回答道。
「他就只說自己姓山口嗎?」
「是的,他說一提這個,您就知道他是誰了。」
蘆村亮一掛了電話。
他抽了根煙,思索了許久。他的房間正對着電車鐵軌,他聽着電車駛過鐵軌的響聲,一動不動。
他思考了三十分鐘之後,又給接線台打了個電話。
「麻煩接東京。」
他報出了自家的電話號碼。接線台的接線員讓他稍等片刻。
在對方接電話之前,蘆村亮一一直保持着同一個姿勢。他的眼睛也始終盯着天花板的一角。
「請通話。」接線員說完之後,他就聽見了妻子的聲音。
「是節子嗎?」
「哎呀,是你啊?學術會開得怎麼樣啊?」
「嗯,挺順利的。」
「還有兩天是吧?」
「嗯,還有兩天。」
「辛苦啦,能按時回來嗎?」
「可以。」
「真怪,那有什麼事嗎?」
節子注意到亮一的口氣有些異樣。
「不,沒什麼。我不在家的時候有沒有發生什麼事情?」
「沒有啊,什麼事兒都沒有。」
「是嗎……」
「怎麼了啊?」
「哦,我就想問問家裡的情況。」
「你以前從來不會在出差的時候打電話回來的啊。」
蘆村亮一猶豫了。下決心打電話的時候,他準備跟妻子說實話。可現在他又說不出口了。
「餵?」見亮一不說話,節子催促道。
「怎麼了?我聽着呢。」
「怎麼突然不說話了啊。」
「哦,我是第一次來福岡,發現這兒真是個好地方,你還沒來過這兒吧?」
「沒有啊,我從來沒去過九州。」
「下次有機會我帶你來吧。」
「是嗎?那真是太好啦。之前趁你去京都開學術會的時候,我不是去了趟奈良嗎,真是太愉快了……你就是為了這件事特意打電話回來啊?」節子的聲音里透着興奮。
「久美子來過九州嗎?」亮一不露聲色地問道。
「不知道久美子有沒有去過……也許學校春遊的時候去過吧?」
「是嗎?」
他又陷入了沉默。
「孝子舅母呢?」他突然說道。
「不知道啊,我沒聽她說過。你怎麼啦?準備把我們全家都帶去九州玩兒啊?」節子笑着說道,「大家肯定會很開心的。下次久美子來了我就說給她聽。」
「別,」亮一趕忙阻止,「先別說,我就是順口說的。」
「我猜也是,這也太突然了。」
「等我回去了再慢慢跟你說。」
「你是不是出什麼事了啊?」
「不是,沒事,那我掛了啊。」
「是嗎?那接下來的兩天要好好開會啊。辛苦了。」
「早點睡啊。」
「嗯,不過沒想到今天能聽見你的聲音,今晚一定能睡個好覺了。晚安。」
亮一掛了電話,表情依舊布滿陰霾。腦中的想法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他的眼神中滿是茫然。
十一點整,蘆村亮一坐車來到了東公園的入口。
草坪的枯黃色是東公園的主色調。樹木的葉子也幾乎掉光了。
亮一朝小高台上的銅像走去。微弱的冬日陽光透過雲層照了下來,讓身着束帶衣裳的龜山上皇顯得有些發黑。以銅像為中心的台地周圍種滿了杜鵑花。旅館的人告訴他,要是來對了時間,還能看到壯觀的美景呢。他說自己要去東公園,旅館的人以為他是去觀光的。
本來他今天也要出席會議,但他托同事幫他請了個假。他覺得,一旦錯失這個機會,他定會終身遺憾。
微風拂過腳邊。今天比昨天更冷。亮一朝通往銅像的小路走去。
周圍有人在散步,不過大多是一家三口或是情侶。孩子們在黃色的草坪上撒歡。樹林中還能隱約看到吃茶店的紅色屋頂。
亮一環視四周,並沒有發現他要找的人。龜山上皇在寒風瑟瑟中毅然執笏。
他沿着山丘的石階往上爬。在抵達銅像之前,有一片平地。他在那兒停下了腳步。那裡很高,能俯視公園全景。遠處的松林那頭是日蓮上人揮袖的銅像。
他找了張長椅坐下,掏出煙,眼睛則注視着下方的動靜。每當有人來到公園,他都會緊張萬分。
除了偶爾駛過公園的電車的聲響外,這兒真是個安靜的場所。公園很大,園中遊人便襯得十分渺小。
雲朵在草坪上撒下斑駁的陰影。
這時,他的身後響起一陣腳步聲。腳步聲停在亮一的身旁。
來人戴着一頂近來很少見的鴨舌帽,立着外套的衣領。他的身材很高,站在長椅一頭,和亮一有些距離。他並沒有看着亮一,而是俯視着公園的景色。
亮一凝視着來人的側臉,依然半信半疑。他之所以沒有立刻開口,也是因為眼前的景象一時之間令他難以置信。
來人喃喃地說了些什麼,聲音被風吹散。他正視着公園,身姿就像哨兵一樣端正。
他又開了口。這一回,蘆村亮一聽清楚了。他像裝了彈簧一樣,從長椅上跳了起來。
「小亮。」
來人看着前方,喚着亮一的名字。雲朵在他的臉上投下陰影。那張臉本來就被帽子和衣領擋住了一半。
亮一急忙迎了上去,走到只剩一尺的距離,始終凝視着他的側臉。
「果然是……」亮一倒吸一口冷氣,「果然是您嗎?」
來人還是保持着原來的姿勢,視線依舊朝着公園。
「是我……好久不見了。」
他的聲音很沙啞。然而,那卻是亮一似曾相識的聲音。他已經將近二十年沒有聽過這個聲音了,真是令人懷念。
「小亮,恭喜啊!我看了報紙。你已經當上博士了。真了不起!」
「舅舅。」亮一已經多年沒有開口叫過這個稱呼了,他的聲音都在顫抖,「舅舅……」
亮一語塞了。他渾身顫抖,指尖都沒了知覺。
「坐吧。就當是在聊天。明白了嗎,亮一?」
來人親自掏出手帕,擦了擦長椅上的灰塵,連亮一那邊都一塊兒擦拭着。
他輕輕說了句「好嘞」,彎腰坐下。
他從外套口袋裡從容地掏出一根煙,用打火機點了火。亮一目不轉睛地盯着老人的一舉一動,這才發現,鴨舌帽下露出絲絲銀髮,而側臉同以前一樣稜角分明。
亮一都快透不過氣了。
對方倒是遊刃有餘,吞雲吐霧。
「亡靈啊,終於還是出現了。」
他正欣賞着公園冬日的景色。
「可是……」
亮一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他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知道在旅店給你留言的人是我嗎?」
口齒清晰的東京話一如既往。
「當然知道。我一眼就猜是舅舅您留的話。」
「你怎麼會知道是我呢?我應該是死人才對。」
「其實我之前就有這種預感……」
「久美子沒有發現吧?」
提到「久美子」這三個字的時候,他的語調就變了。
「沒有。除了我,只有節子將信將疑。」
「是嗎……節子還好嗎?」
「很好……舅舅,舅母也很好。」
「我知道。」
他低着頭,過了半晌才如此回答。
「您知道?您來日本之後,向誰打聽過不成?」
「我親眼見到的。」
「哎?在哪兒?」
「一次是在歌舞伎座。久美子也在。真是女大十八變啊……」
他沒有提到孝子。
「聽說她在和外務省有關的事務所工作?」
「是的。」
「簡直跟做夢一樣。我離開日本的時候,她還在上幼兒園呢……背着個小書包,上面還畫着紅色的小兔子。防空頭巾掛在包上,穿着裙褲。那還是用孝子的舊衣服改的呢。」
「您是偶然在歌舞伎座碰見孝子舅母和久美子的嗎?」
「就算是偶然吧。」他遲疑了一會兒才如此回答道,「沒想到她已經長這麼大了……」
他停頓了一會兒,說:「小亮。」
「……」
「所以我就把你叫來這兒了……對了,你還要參加學術會,一定很忙吧?」
「不,這些事情都無所謂。」
「對不起啊。」
亮一望着野上顯一郎的側臉。當時,報上白紙黑字登出了他客死異鄉的消息。那一字一句,亮一記憶猶新。報上還登了他的照片和簡歷。
而那個「亡者」,正坐在自己面前。
「小亮,你還是覺得不敢相信吧。你看,我這不是有腳嗎?」
野上顯一郎半開玩笑地說着,用腳跺了跺地面。
「可是,為什麼?」
「為什麼會公布我的死訊,是嗎?」
「那是當時政府公布的消息。不是報社特派員發回來的電報!」
「沒錯。在這個世界上,野上顯一郎這個人已經不存在了。」
野上顯一郎靠在椅背上,仿佛是累了。他自然而然地放鬆身體,望着天空中的雲朵。
「『我』這個人就在這裡。但這個世界上並沒有『野上顯一郎』。他已經死了。日本政府已經公布了他的死訊。」
蘆村亮一的表情僵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