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背叛日本的日本人:第18章 · 下 線上閱讀

添田在見到久美子之前,就猜測村尾芳生和瀧良精都在M酒店,沒想到久美子真的見到了他們。而且瀧良精就住在久美子隔壁的房間裡。

「你有沒有和瀧先生說話啊?」

「沒有,那天晚上發生槍擊案之後,很多客人都嚇壞了,衝上走廊,我就是在那群人中見到了瀧先生。」

「這樣啊……那瀧先生有沒有注意到你呢?」

「應該沒有。我也覺得在那裡跟他打招呼不太好……」

「那村尾先生的房間和你的在同一層嗎?」

「不,村尾先生的房間在我樓上。我和瀧先生住在三樓,村尾先生是四樓從里往外數的第二間。最裡面的房間是邀請我共進晚餐的那對法國夫婦。」

「什麼?」

道路在茂密的森林下方穿過,又回到了滿是圍牆的住宅區。遠處亮着許多車燈。

「那法國夫人是和她丈夫一起來的?」添田提高嗓門問道。

「是的。」

「可你剛才不是說在苔寺見到的只是法國夫人嗎?」

「那時的確只有她和一個日本翻譯,不過她後來知道我也住在M酒店之後,就想邀請我共進晚餐,還特意派那翻譯來邀請我呢。」

「她的丈夫沒有去苔寺嗎?」

「沒有。」

「那位法國夫人大概多大年紀啊?」

「外國人的年紀很難猜啊……不過應該快五十歲了吧。一頭金髮,可漂亮了。」

「那你是不是沒見到她的丈夫?」

「不,我見過。」

「什麼?你見過?」

添田再次爆發出驚訝的聲音。

「在哪兒見的?」

「在南禪寺啊。」

「唔……」

添田低吟一聲。

「是在南禪寺的哪兒?」

「寺院的庭院。穿過方丈小屋,就能去院子參觀了。白色的沙地上有一條一條水波一樣的掃帚痕跡,而假山就像一座座小島。和龍安寺的庭院挺像的,不過,南禪寺還多了些樹木。那時正好有一群外國遊客在,那對夫婦也在其中。」

久美子繼續說道:「那時候我還沒有去苔寺,也不認識那位法國夫人。不過那對夫妻就像日本人一樣,坐在方丈小屋的走廊上,目不轉睛地眺望着庭院的風景,好像怎麼看都看不厭。」

「她丈夫長什麼樣?」

「嗯……不太像是法國人,更像是西班牙裔或意大利裔的。他的頭髮都白了,皮膚和眼睛的顏色都像東洋人一樣呢。」

這回輪到添田沉默了。

「那對夫妻有沒有盯着你看?」添田壓低嗓門問道。

「那時院子裡正好只有我一個日本人,不光是那對夫妻,其他外國人都盯着我看呢……」

「那個法國人……就是之後想請你吃晚飯的法國夫婦,是不是對你特別感興趣?比如來找你搭話,或是不停地朝你看……」

「沒有啊,到了苔寺夫人才和我搭話的。」

「我再問你一遍,」添田問道,「你在南禪寺山門等待寄信人的時候,那一群外國人是不是在附近?」

「嗯。」久美子想了一會兒回答道,「確實,我站着等人的時候,載着遊客的轎車就開上山來了。車子從我旁邊經過,停在方丈小屋前面。嗯,沒錯,遊客下車之後,就來到南禪寺最著名的山門那裡,聽導遊講解來着。他們還看着高高的屋頂拍照呢。」

「那對法國夫婦肯定也在其中吧?」

「應該是吧,不過我也沒怎麼注意。我當時在等人,光注意寺院的入口了。」

「這樣啊……」

添田又陷入沉默。

路上只有他們兩個人。他們沿着馬路緩緩往上走。有路燈的地方還挺亮,而沒有路燈的地方只映着弱弱的光。一股枯葉微微腐爛的味道飄了出來。

「你在酒店拒絕了那對夫婦的邀請嗎?」添田問道。

「是啊,總覺得和陌生人吃飯怪尷尬的,而且那天晚上我想吃京都的特色菜『芋棒』。」

「唉,肯定很失望啊……」添田不禁說道,「哦,我說的是邀請你的那對法國夫婦。」

「不過我也不想因為那些小事就領別人的情啊,說是當了模特,可只是以苔寺的庭院為背景拍了兩張照而已。」

「那些照片一定會成為那對夫婦的美好回憶。」

添田一邊走着,一邊看久美子的反應。然而,周圍雖然昏暗,但添田依然能感覺到久美子的呼吸和平時一樣平靜。

「你知道那對法國夫婦姓什麼嗎?」

「不知道,我沒有問。翻譯只告訴我那位夫人是法國人而已。說她是經商的,這次來日本觀光。」

「太可惜了。」添田發自肺腑地說道,「如果你答應了他們的邀請,一定能經歷些截然不同的事情。」

他把重音放在了「截然不同的事情」上。

「是嗎?我可不覺得。」

「為什麼?」

「不就是在旅遊的時候萍水相逢的人嗎?」

「旅行中的萍水相逢,也可能會成為人生的一大轉機。」

「添田先生,看不出您還是一位宿命論者啊?」

「有時會吧……」

「命運沒跟我開玩笑,其實跟那對夫婦開了個玩笑吧。那天半夜不就發生了槍擊案嗎,而且就在他們隔壁房間。」

「我想確認一下,中槍的那個人是幾號房的?」

「405號。四樓的房間。」

「那法國夫婦的房間是404或406吧?」

「是406號房。」

「發生騷動之後,那對夫婦有什麼反應嗎?」

「我看見他們一大早出發了。肯定嚇壞了吧。畢竟出事的就是他們隔壁的房間……」

「隔壁啊,」添田說道,「也難怪他們會大吃一驚。那你知道他們離開酒店之後上哪兒去了嗎?」

「不知道,這和我也沒關係啊。」

「也是……」添田點了點頭,「的確和你沒關係。」

眼看着要走回久美子家門口了。

「那瀧先生呢?」

「瀧先生剛一大早就退房了。」

「是嗎……瀧先生也是這樣啊……」

添田若有所思地朝天空望去。夜空中繁星點點。

「除此之外,那天晚上你有沒有遇到其他怪事啊?」

「還能出什麼事兒呀……」

久美子剛說完,忽然想起了什麼。

「真要說有什麼怪事……那就是我接了好幾通打錯的電話。」

「打錯的電話?」

「對方搞錯房間了。電話沒有通過接線台,肯定是其他房間的客人打的。是個男的。」

「他說什麼了?」添田的聲音甚至有些顫抖。

「沒說什麼,我說您打錯了,他就說對不起,然後就掛了。」

「不止打錯了一次?」

「嗯,總共打錯了三次。我聽到電話鈴響,一接電話,說了一句『餵』,對方就掛了。」

「對方可能是想聽聽久美子小姐的聲音吧……」

然而,久美子並沒有意識到添田這句話背後的深意。

就快到久美子家了。

迎面五六個人一言不發地快步走着,可能是剛從電車上下來的。

「添田先生,」久美子說道,「我真是一頭霧水。」

這句話讓添田產生了不安。久美子覺得自己周圍有一股看不清的漩渦,也不知漩渦的中心是什麼。她的話語中,透着對捉摸不透的情勢的擔憂。

添田真想把自己的推測告訴她,然而,畢竟事關重大。他不僅要考慮到這件事對久美子的影響,還要考慮到對她母親的影響。即使是無心的一句話,也可能讓這對母女的世界天崩地裂!

「添田先生,您怎麼看待呢?」

兩人回到了有花柏圍牆的小路。

「真的出了好多事。從瀧先生介紹我去給笹島畫家當模特開始,我就被卷進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漩渦。笹島畫家突然過世,去京都又撞見村尾先生中了槍。瀧先生正好也住在同一家酒店。我感覺大家都被無數看不見的絲線聯繫了起來。我好後悔,早知如此就不應該聽那封信里說的,大老遠跑到京都去……」

添田十分理解久美子受到的打擊。越是不明事實真相,就越是忐忑不安。

「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判斷。」添田慢慢走着回答道,「只是我覺得你沒必要那麼擔心。一切都是偶然。」

「不,好多偶然撞在一起,感覺就像是必然一樣。」

「那是你多心了吧。」添田說道,「我覺得你不用太在意。人要是在意起來就沒完沒了了。再這麼下去,一些小事也會讓你神經緊張,就像神經衰弱的人一樣。普通人看過就忘的事情,他們卻會很在意。」

添田邊說邊想,久美子好像真有點神經衰弱的跡象。平日裡神氣十足的她,而今竟變得沒精打采,而且還特別頑固。以前她可不是這樣的。她本是個坦率開朗的女孩。

「晚上能睡好嗎?」

「嗯。」久美子小聲回答,「不過睡得不熟……」

「要不要去做做運動?最好什麼都不要想。多動動身體,把腦袋放空,就會睡意矇矓了。」

「……」

「可以去聽聽音樂會,看看展覽什麼的。」

說到這兒,添田突然有了主意。

「說起音樂會,有一位舉世聞名的男低音歌手要來日本開演唱會。在日比谷公會堂。我去搞兩張票,你要不要和伯母一塊兒去聽聽啊?」

久美子這才開心了起來。

「謝謝!」

「如果那天沒事,我也陪你們一塊兒去。」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

久美子畢竟是年輕的女孩。以前她倒是經常聽音樂會,可最近就很少去了。

「什麼都不用擔心。」添田鼓勵道,「只是你的頭腦太累了。放鬆一下就好了,什麼都別想。」

久美子家門口的燈光越來越近。

「那我就告辭了。」

「啊……」

久美子停了下來,與添田面對面。

「進去坐坐吧,媽媽還在等您呢。」

「已經很晚了,我就先告辭了,請你代我向伯母問好。」

「都到家門口了……」

「也不是不行,不過我今晚還是不打擾了。」添田握住久美子的手說道,「請你一定要打起精神來啊。」

久美子的臉就在添田面前。她撲閃着一雙大眼睛,凝視着對方。兩人雖然身處昏暗的小路上,但淡淡的燈光在她的側臉上畫出一條淺淺的光線。

「對不起,讓您擔心了……」久美子說道。添田臉上感覺到了她輕輕的呼吸。她的手指捂住添田的手。

「你快進去吧。我就站在這兒看着你進去。」添田放開了手,把雙手插進口袋。

「晚安。」她輕輕點了點頭,別過身去。

添田像個守衛一樣,目送着久美子往裡走。久美子的背影越來越小。兩旁的房子周圍也有樹林。在房子與樹林之間的小路上走着的久美子,顯得特別孤單。

久美子三步一回頭地走到家門口。她並不是在確認添田是不是還在原處。每次回頭,都像是在說再見一樣。

添田彰一給大阪總部的朋友打了個電話。他想讓朋友幫忙查一查十一月二日早上從京都M酒店退房的那對法國夫婦姓甚名誰。

他本打算直接打電話給M酒店,但酒店是不會輕易把住客的信息透露給第三者的,所以只能通過和酒店比較熟的記者才能打聽到。添田就請朋友委託常去M酒店採訪的記者打探打探。

傍晚,對方有了回應。

那對客人是凡內德夫婦。丈夫叫羅貝爾・凡內德,妻子叫艾蓮娜。登記簿上寫着他的職業是貿易商。丈夫五十五歲,妻子五十二歲。

凡內德夫婦!

添田重複着這個名字,仿佛那是某種魔咒。

然而,這究竟是不是真名呢?並不能排除是假名的可能性。添田之所以作出這樣的猜想,也是有原因的。

可是他既然有了這個名字,就只能先用這個名字找人了。

凡內德夫婦已經離開了京都。也許他們回東京來了。也許他們去了大阪。

莫非他們去宮島、別府溫泉這些觀光勝地遊覽了?總之要把所有可能的地方都問一遍。

添田翻開電話本,抄下了外國人常去的一流酒店的電話。

他用報社的電話,撥通了每家酒店的號碼。

「請問貴酒店有沒有一對法國來的凡內德夫婦入住?」

他的問題只有這一個,可所有酒店的回答都如出一轍。

「這兩位客人沒有來我們酒店。」

「那之前有沒有叫這個名字的法國人住過呢?或是有沒有人用這個名字預訂過房間呢?」

然而,所有酒店的回答仍然是否定的。添田雖然預料到了這個結果,可還是有些失望。

酒店的回答意味着兩種可能性。

第一,他們是使用其他名字入住的。也就是說他們在東京沒有使用「凡內德」這個名字。

第二,這對夫婦現在並不在東京。

可是外國人住酒店時,能像日本人那樣使用假名嗎?外國人登記的時候,不僅要寫名字,還要寫上護照號碼才對啊。

添田對登記的手續懷有疑問。於是他向一位熟知內情的朋友諮詢。

「也不是完全不行。」朋友歪着腦袋說道,「如果那個外國人別有企圖,寫的是假名,那他也可以隨便編一個護照號碼。畢竟酒店前台的工作人員也不會拿着客人的護照一一核對。只要當事人有造假的意願,還是能辦得到的。在小城市就更容易了。你到底在查什麼啊?」朋友知道添田是記者,還以為發生了什麼有趣的案子,興趣十足地問道。

添田只得隨便敷衍了一下。

看來使用假名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凡內德先生與艾蓮娜夫人……

然而,添田突然有了主意,趕忙詢問和日法協會有些關係的熟人。

「凡內德夫婦?」熟人想了一會兒回答說,「我好像沒聽過這個名字啊。」

「來日本的法國人都會聯繫協會那邊嗎?」

「嗯,大多數人都會。」朋友反問道,「那人是做什麼工作的?」

「說是貿易商。」

「是來出差的嗎?」

「不,好像是來觀光的。雖說是法國人,但那個丈夫更像是西班牙裔或意大利裔。年齡是五十五歲,看上去就像日本人一樣。」

「我去幫你問問吧。」朋友答應了添田的請求。

添田心中有一個猜想。然而這一連串的怪事,和他的推斷究竟有什麼關係,他還沒能理出個頭緒。

外務省的村尾課長。瀧良精。添田還必須給這兩人家裡打電話。

瀧良精既然離開了京都,應該回了東京才對。可是一打電話才知道,這位一家之主還是沒有回來,家人連他去了哪兒都不知道。

「老爺出去旅行了。」家裡的女傭回答道,「還不知道老爺究竟去了哪裡,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

為保險起見,添田提出讓夫人接電話,可是夫人也不在家。他足足打了三次電話,可都是同一個結果。

朋友回復道:「我問了問這邊的法國人,他們都不認識什麼凡內德夫婦。那不會是黑道上的人吧?」

瀧良精也不知去向。村尾芳生應該還隱姓埋名住在京都的醫院裡。

添田的直覺告訴他,在不遠的未來一定會發生什麼事。事到如今,他突然想起了以前村尾課長撂下的那句話:

去問溫斯頓・丘吉爾吧。

原來他不是在開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