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生門:侏儒警語 · 四 線上閱讀

規範

一個女學生向我的朋友這樣問道:

「接吻到底是閉起眼睛還是睜開眼睛呢?」

所有女校的教程中居然沒有戀愛規範——我也同這個女學生一起感到遺憾之至。

貝原益軒 [33]

[33] 日本江戶前期的儒學家、教育家(1630—1714),本名篤信。

我還是小學時代讀的貝原益軒逸事。逸事說,益軒曾同一學生哥兒同乘一船。學生哥兒自恃才學,談論古今學藝,滔滔不絕。益軒則未置一詞,唯靜靜傾聽而已。不多時船靠岸。臨別時船上乘客依例互告姓名。學生哥兒始知益軒。面對一代大儒,不禁深感羞愧,乞恕剛才失禮之罪。

當時的我從這則逸事中發現謙讓美德。至少為發現盡了努力。但不幸的是,如今甚至半點教訓都難以覓得。下面的想法使得這則逸事多少能引起現在的我的興趣:

一、始終沉默的益軒的輕蔑何等惡毒!

二、眾船客因高興學生哥兒知恥的喝彩何等卑劣低俗!

三、益軒所不知曉的新時代精神在學生哥兒的高談闊論中表現得何等鮮活有力!

某種辯護

革新時代的評論家將成語「門可羅雀」用於「蝟集」之意。「門可羅雀」乃支那人所創。日本人所使用時未必非沿襲支那人用法不可。倘若行得通,形容說「她的笑容簡直門可羅雀」也未嘗不可。

倘若行得通——一切取決於這不可思議的「行得通」。例如所謂「私小說」不也是這樣麼?lch—Roman [34] 之意即使用第一人稱的小說。這個「私」不一定指作家本人。但,日本的「私小說」往往視「私」為作家本人。不僅如此,有時還被看成作家本人的閱歷。以致最後竟將使用第三人稱的小說也以「私小說」呼之。這當然是無視德意志人或全體西洋人用法的新例。但全能的「行得通」給了新例的生命。「門可羅雀」這一成語還有可能遲早推出類似的意外新例。

[34] 德語。

這樣一來,某評論家便不是多麼缺乏學識,而是有些急於追求反乎時流的新例。而受到這位評論家之揶揄者——總之,所有的先覺者們都必須自甘薄倖才是。

制約

天才也囿於各自難以逾越的制約。發現這種制約不能不伴隨或多或少的寂寞。但不覺之間又反而會生出一種親切。正如悟得竹是竹、常青藤是常青藤一樣。

火星

探討火星上有無居民,無非是探討有無同我們一樣有五感的居民。但生命並不一定都具有同於我們之五感這個條件。假如火星上保有超越我們這種五感的存在,則他們今夜也可能隨着染黃法國梧桐的秋風光臨銀座。

布朗基 [35] 的夢

[35] 布朗基(1805—1881),法國空想社會主義者,一生有四十年在獄中度過。

宇宙之大無邊無際。但構成宇宙的元素不過六十幾種。這些元素的結合方式即使極盡變化之妙,也終不能脫離有限。這樣,為了使這些元素構成無限大的宇宙,在嘗試過所有的結合方式之後還必須永無休止地進行各種結合。由此觀之,我們棲息的地球——作為此類結合方式之一的地球也並不僅僅局限於太陽系中的一顆行星,而理應無限存在。這個地球上的拿破崙固然在馬倫哥 [36] 之戰中大獲全勝,但茫茫太虛中飄浮的其他地球上的拿破崙在同一巴倫哥之戰中一敗塗地也未可知。

[36] 1800年拿破崙結束對奧戰爭的一場大戰。

這便是六十七歲的布朗基所夢想的宇宙觀。正誤另當別論。只是布朗基在獄中將這一迷夢訴諸筆端時,已對所有革命陷入絕望。也唯獨這點至今仍使我們的心底沁出幾許悲涼。夢想已離他而去。我們若想尋求慰藉,就必須把輝煌的夢境移往數萬英里之遙的天上——移往懸浮在宇宙暗夜中的第二地球。

庸才

庸才之作縱是大作,也必如無窗的房間,從中根本無法展望人生。

機智

機智是缺乏三段論法的思想。他們所說的「思想」是缺乏思想的三段論法。

對機智的厭惡之念植根於人類的疲勞。

政治家

政治家比我們政治盲人還自鳴得意的政治知識,無非紛紜的事實性知識而已。歸根結蒂,其程度同某黨魁首揮舞什麼樣式的帽子大同小異。

所謂「理髮店政治家」,系指不具有此類知識的政治家。但以見識而論,未必等而下之。以富有超越利害的熱情而言,通常比前者還要高尚。

事實

然而紛紜的事實性知識總是得到民眾喜愛的。他們最想知道的不是愛為何物,而是基督是不是私生子。

「武者修行」

我一向以為「武者修行」是以八方劍客為比試對手,對武藝精益求精。而實際上其目的則在體悟普天之下捨我其誰的心理——《宮本武藏傳》讀後。

雨果

覆蓋整個法國的一片麵包。而且無論怎樣看,奶油都塗得不夠充分。

陀思妥耶夫斯基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充滿所有種類的戲謔。無須說,戲謔的大部分足以使惡魔變得憂鬱。

福樓拜

福樓拜告訴我們:美好的無聊也是存在的。

莫泊桑

莫泊桑猶如冰塊。當然有時也像冰糖。

愛倫·坡

愛倫·坡在製作獅面人身像之前研究了解剖學。使坡的後代震驚的秘密便潛藏於這項研究里。

某資本家的邏輯

「贖買藝術家的藝術也罷,販賣我的螃蟹罐頭也罷,二者其實半斤八兩。但一提起藝術的藝術,便以為是天下至寶。如果效藝術家之顰,我也應該為一罐六十錢的螃蟹罐頭沾沾自喜。不肖行年六十一,我還從來未曾像藝術家那樣自高自大得滑天下之大稽。」

批評學

——致佐佐木茂索 [37] 君

[37] 日本小說家、資深編輯(1894—1966)。

一個天氣晴好的上午。搖身變為博士的Mephistopheles(靡菲斯特) [38] 在某大學講台講授批評學。不過他講的批評學並非康德的kritik(批判)之類,而只是如何批評小說和戲曲的學問。

[38] 十五六世紀德國浮士德傳說中的惡魔名字,多次出現在歌德的詩劇《浮士德》等許多作品中。

「諸位,上星期我講的想必已經理解了,今天我再講一下『半肯定論法』。何為『半肯定論法』呢?一如字面所示,即一半肯定某作品藝術價值的論法。但是,這『一半』必須是『更壞的一半』。肯定『更好的一半』於此論法是頗為危險的。

「比如把這一論法用在日本的櫻花上。櫻花『更好的一半』即其色美與形美。但為了用此論法,較之『更好的一半』必須更為肯定『更壞的一半』即肯定櫻花的氣味。也就是要做出這樣的結論:『氣味的確有,但,僅此而已。』假若(萬一)沒肯定『更壞的一半』而肯定了『更好的一半』,那麼將出現怎樣的破綻呢?『色形的確美,但,僅此而已』——這樣一來,就根本談不上貶低櫻花了。

「當然,批評學問題只是就如何貶低某小說和戲曲而言。時至現在已無須解釋了。

「那麼,這『更好的一半』和『更壞的一半』以什麼為標準加以區別呢?為解決這一問題,也還是要上溯到屢次提及的價值論。價值並非古來公認的那樣存在於作品本身,而存在于欣賞作品的我們的心中。這樣,對『更好的一半』和『更壞的一半』,必須以我們的心為標準,或以一個時代的民眾喜愛什麼為標準來區別。

「譬如今天的民眾不喜愛日本風情的花草,即日本風情的花草是壞東西。今天的民眾喜愛巴西咖啡,即巴西咖啡必是好東西。理所當然,某作品藝術價值的『更好的一半』和『更壞的一半』也必須如此區別開來。

「不用這一標準而求助於真善美等其他標準,則是再滑稽不過的時代錯誤。諸位一定要像拋棄已經發紅的草帽一樣拋棄舊時代。善惡不超越好惡,好惡即善惡,愛憎即善惡。這不局限於『半肯定論法』,也是大凡有志於批評學的諸君不可忘記的法則。

「好了,上面大體講了『半肯定論法』。最後想提醒諸位的是『僅此而已』這個說法。這『僅此而已』是橫豎要用的。第一,既然說是『僅此而已』,那麼無疑意味肯定『此』即『更壞的一半』。但第二也無疑意味否定此外的東西。也就是說,『僅此而已』之說法頗有一揚一抑之趣。而更微妙的是第三——隱約之間甚至否定了『此』的藝術價值。否定固然否定了,卻又未就何以否定做出任何說明。只是言外否定——這便是『僅此而已』之說法的最顯著特色。所謂顯而晦、肯定而否定恰恰指的是『僅此而已』。

「這『半肯定論法』,我想恐怕比『全否定論法』或『緣木求魚論法』容易博得信賴。關於『全否定論法』或『緣木求魚論法』,上星期已經講過,為慎重起見重複一次:此論法即以藝術價值本身否定某作品藝術價值之論法。例如,為了否定某悲劇的藝術價值,不妨責備它的悲慘、不快和憂鬱,也可以反過來罵它缺乏幸福、愉快和開朗,如此不一而足。一名曰『緣木求魚論法』即是指後一種情況。『全否定論法』或『緣木求魚論法』誠然痛快淋漓,但有時難免招致偏頗之嫌。但『半肯定論法』畢竟承認了一半某作品的藝術價值,所以容易被看成公允之見。

「討論專題里有佐佐木茂索氏的新著《春之外套》。那麼,下星期來之前請把『半肯定論法』用在佐佐木氏作品的研究之中。(這時一個年輕聽講生問『老師,用「全否定論法」不可以麼?』)不可以,『全否定論法』至少眼下不能用。佐佐木氏終究是有名的新作家,適用的還僅限於『半肯定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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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星期後,得分最高的答案如下所示:

「寫得的確巧妙,但,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