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生門:侏儒警語 · 三 線上閱讀

政治天才

自古以來政治天才便似乎被認為是以民眾意志為其自身意志者。其實大概恰恰相反。毋寧說政治天才是以其自身意志為民眾意志之人。至少口頭表達上能使民眾昏昏然相信此乃他們大家的意志。因此,政治天才大約兼有演戲天才。拿破崙曾說「莊嚴與滑稽僅一步之差」。這句話與其說是帝王之言,更像出自名優之口。

民眾是相信大義的。而政治天才總是對大義本身分文不舍。但為了統治民眾又必須借用大義這一面具。而一旦借用一次,便再也無法摘掉直至永遠。若強行摘掉,任何政治天才都只能不日死於非命。也就是說,帝王為了保住王冠在身不由己地接受統治。所以,政治天才的悲劇未必不兼有喜劇。例如兼有古時仁和寺法師舉鼎揮舞那種《徒然草》 [23] 中的喜劇。

[23] 日本十四世紀時的著名隨筆集,吉田兼好著。見第五十三段。

戀情強於死

「戀情強於死。」這句話也出現在莫泊桑的小說里。但世上比死更強有力的東西不僅僅是戀情。例如傷寒患者等必須吃罷一口餅乾方能最後死去便是食慾強於死的證據。此外諸如愛國心、宗教熱情、人道精神、名利慾、犯罪本能等等,強於死的東西必定不在少數。換言之,所有激情都比死更強有力(當然對死的激情除外)。以戀情而言,似乎也很難斷定它在激情中尤為強於死。甚至看上去容易被認為是戀情強於死的場合,實質上支配我們的仍是法國人的所謂包法利主義——始自包法利夫人的感傷主義,習慣於將我們本身空想成傳奇中的戀人角色。

地獄

人生比地獄更為地獄。地獄所施加的苦難不曾打破一定的常規。譬如餓鬼之苦,不過是在將要取食眼前飯菜時上面突然起火而已。然而不幸的是人生所給予的苦難並不這麼單純。取食眼前飯菜之際,既有時上面躥起火苗,又有時意外手到擒來。而津津有味地食罷,既有時上吐下瀉,又有時乖乖消而化之。在這種莫名其妙的世界面前,任何人都不可能輕易得手。假如墮入地獄,我保准以閃電速度一把奪過餓鬼飯食。更何況什麼刀山血海之類,只消住上三年兩載,也就可以處之泰然。

醜聞

公眾喜愛醜聞。白蓮事件 [24] 、有島事件 [25] 、武者小路實篤事件 [26] ——公眾從這些事件中找到了多麼大的滿足啊!那麼,公眾何以喜愛醜聞尤其熱衷於世之名人的醜聞呢?古爾蒙 [27] 是這樣回答的:「因為隱蔽的自家醜聞得以顯得理所當然。」

[24] 1921年日本女歌手白蓮私奔事件。

[25] 1923年日本作家有島武郎殉情事件。

[26] 1922年日本作家武者小路實篤離婚事件。

[27] 雷米·德·古爾蒙(1858—1915),法國作家、評論家。

古爾蒙的回答一針見血,但未必盡然。連醜聞都製造不出的凡夫俗子們在所有名士的醜聞中找出了足以辯護自己怯懦無能的最好武器,同時物色到了賴以樹立自己實際上並不存在的優勢的台基。「我沒有白蓮女士那麼漂亮,但比她貞潔」;「我沒有有島氏那樣的才華,但比他通達世故」;「我沒有武者小路實篤……」——如此說罷,公眾便如豬一般無比幸福地墮入酣睡之中。

另一方面,天才便顯然具備能夠製造醜聞的才能。

輿論

輿論通常是私刑,而私刑通常是一種娛樂。縱使不用手槍而代之以新聞報道。

輿論的存在價值,僅僅在於提供蹂躪輿論的樂趣。

敵意

敵意同寒氣無異。適度則給人以爽快·感,而且在保持健康方面對任何人都是絕對不可缺少的。

烏托邦

完美的烏托邦所以出現,原因大約是:如不改變人性,完美的烏托邦便無從產生;而若改變人性,原以為完美的烏托邦即黯然失色。

危險思想

所謂危險思想,乃是企圖將常識付諸實施的思想。

具有藝術家氣質的青年,對「人之惡」的發現總是落於人後。

二宮尊德 [28]

[28] 日本江戶末期農村復興倡導者(1787—1856),通稱金次郎。

記得小學語文課本中大寫特寫二宮尊德的少年時代。生於貧苦人家,白天幫家裡做農活,晚間編草鞋。一邊和大人同樣勞作,一邊以頑強的毅力堅持自學。像所有立志譚即所有通俗小說寫的那樣,很容易讓人感動。實際也是如此,不滿十五歲的我在為尊德的志向感動的同時,甚至為自己未能生在尊德那樣的窮苦人家而後悔,認為乃自己的一個不幸……

但是,這個立志譚在給尊德帶來名譽之時,另一方面當然使尊德雙親蒙受惡名。他們全然不為尊德的教育提供方便,莫如說其所提供的全是障礙。就父母責任而言,這顯然是一種羞辱。然而,我們的雙親和老師竟然天真地忘卻了這一事實。尊德的父母既不酗酒又不嗜賭。問題只在於尊德,在於無論多麼艱難困苦也不放棄自學的尊德本人。我們少年須像尊德一樣培養雄心壯志。

我為他們的利己主義生出近乎驚嘆的感慨。誠然,對他們來說,甚至身兼男僕的少年都是好兒子無疑。不僅如此,後來還聞名遐邇,大大彰顯父母之名——簡直好上加好。可是,不足十五歲的我在為尊德的志向感動的同時,還心想未生於尊德那樣的窮人家乃自己的一個不幸,正如原已身帶鐵鏈的奴隸希望得到更粗的鐵鏈。

奴隸

所謂廢除奴隸制,指的不過是廢除奴隸意識而已。假如沒有奴隸,我們的社會連一天都難以保持安寧。就連柏拉圖描繪的共和國里都難免有奴隸存在——這點未必出於偶然。

稱暴君為暴君無疑是危險的,但在當今之世,稱奴隸為奴隸同樣十分危險。

悲劇

所謂悲劇,意為不得不斗膽實施自己引以為恥的行為。故而,引起萬人共鳴的悲劇起到的是發泄作用。

強弱

強者不懼怕敵人而懼怕朋友。他可以一拳打倒敵人而全然不以為意;相反,卻對傷害不相識的朋友懷有類似少女的恐怖。

弱者不懼怕朋友而懼怕敵人。因而又總是四處物色虛構的敵人。

S·M [29] 的智慧

[29] 指寶生犀星(1889—1962),日本作家。

下面是友人S·M對我說的話:

辯證法的功績——它使我們最後得出這樣的結論:一切都很滑稽。

少女——永遠清冽的淺灘。

學前教育——唔,主意不壞。總不至於使人在幼兒園時就對知道智慧的悲哀負有責任。

追憶——遙遠地平線的風景畫,且已加工完畢。

女人——按瑪麗·斯托普斯 [30] 夫人的說法,女人似乎天生就未貞潔到起碼兩個星期才對丈夫產生一次情慾的地步。

[30] 英國人,曾同美國的聖佳夫人一起從事節育運動。

少女時代——少女時代的憂鬱是對整個宇宙的傲慢。

艱難鑄汝為玉——若如此,日常生活中深思遠慮之人便失去了為玉的可能。

吾輩如何求生乎——讓未知世界多少殘留一點。

社交

所有社交都必然輔以虛偽。如果絲毫不帶虛偽地對我們的摯友傾吐肺腑之言,縱是古代管鮑之交也不能不出現危機。我們每一個人——暫且不論管鮑——無不或多或少地對親朋密友懷有輕蔑以至憎惡之情。但在利害面前,憎惡也必定收起鋒芒。而輕蔑則使自己愈發泰然自若地吐露虛偽。因此之故,為了同知己朋友親密地交往下去,彼此必須最充分地具有利害關係和懷以輕蔑。當然這對任何人都是極其苛刻的條件。否則,我們恐怕早已成為謙謙君子,世界也早已出現黃金時代的和平。

瑣事

為使人生幸福,必須熱愛日常瑣事。雲的光影,竹的搖曳,雀群的鳴聲,行人的臉孔——須從所有日常瑣事中體味無上的甘露。

問題是,為使人生幸福,熱愛瑣事之人又必為瑣事所苦。跳入庭前古池的青蛙想必打破了百年憂愁,但躍出古池的青蛙或許又帶來了百年愁憂。其實,芭蕉 [31] 的一生既是享樂的一生,又是受苦的一生,這在任何人眼裡都顯而易見。為了微妙地享樂,我們又必須微妙地受苦。

[31] 松尾芭蕉(1644—1694),日本著名詩人,名句有「青蛙入水古池響」。

為使人生幸福,我們必須苦於日常瑣事。雲的光影,竹的搖曳,雀群的鳴聲,行人的臉孔——必須從所有日常瑣事中體悟墮入地獄的痛苦。

神的所有屬性中最令人為之同情的,是神的不可能自殺。

我們發現了謾罵神的無數理由。但不幸的是,日本人並不相信值得謾罵的全能的神。

民眾

民眾是穩健的保守主義者。制度、思想、藝術、宗教,凡此種種,必須使之帶有前朝的古色古香才能為民眾所喜聞樂見。民眾藝術家不為民眾所喜愛,未必儘是他們本身的罪過。

發現民眾的愚未必足以自豪。但發現我們本身亦是民眾卻無論如何都是值得自豪的。

古人以愚民為治國大道。這就要使民眾愚得不可企及或賢得無以復加。

契訶夫的話

契訶夫在日記中論及男女差別:「女人年齡愈大,愈遵循女人之道;而男人年齡愈大,則愈偏離女人之道。」

但契訶夫的話也無疑等於說男女年齡愈大,愈自動放棄同異性的往來。必須說,這是三歲小兒也早已知曉之事。較之男女的差別,其提示的倒更是男女的無差別。

服裝

女人的服裝至少是女人自身的一部分。沒有陷入啟吉 [32] 的誘·惑當然亦有賴於道德之念。不過,誘·惑他的女人穿的是從啟吉妻子那裡借來的衣服。如果不穿借的衣服,啟吉恐怕也不可能輕易遠離誘·惑。

[32] 日本作家菊池寬(1888—1948)「啟吉系列小說」里的主人公。

註:請看菊池寬氏的《啟吉的誘·惑》。

處女崇拜

為娶處女為妻,我們不知在妻的選擇上重複了多少次滑稽可笑的失敗。差不多該是向處女崇拜告別的時候了。

處女崇拜始者自知道處女這一事實之後,即較之直率的感情更注重零碎的知識。故必須說處女崇拜者乃戀愛方面的玄學家。或許,所有處女崇拜者全都道貌岸然並非偶然現象。

毋庸置疑,崇拜處女風韻同崇拜處女是兩回事。將二者混為一談的人,大概過於小看了女人的演員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