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生門:侏儒警語 · 二 線上閱讀

武器

正義類似武器。只要出錢,武器即可為敵方又可為我方所收買。而正義也是如此,只要振振有詞,即為敵方又為我方所擁有。「正義之逆賊」一詞古來便如炮彈一般飛來飛去。至於哪一方是真正的「正義之逆賊」,極少黑白分明,除非為其辭令所蠱惑。

日本工人僅僅因為生為日本人,便被勒令撤離巴拿馬,顯然有違正義。如美利堅報紙所說,乃「正義之逆賊」。可是,支那工人也僅僅由於生為支那人便被逐出千住 [7] ,此亦有違正義。如日本報紙所說——即使報紙不說——兩千年來日本始終是「正義的朋友」。看來,正義還從不曾同日本的利害關係相矛盾。

[7] 東京地名,當時的工業地帶。

武器本身不足為懼,恐懼的是武將的武藝。正義本身不足為懼,恐懼的是煽動家的雄辯。武后不顧人天共怨,冷然蹂躪正義。但遭遇李敬業之亂而讀得駱賓王檄文時仍不免為之失色。「一抔土未乾,六尺孤安在」——如此名句只有遇得天生的demagogue(煽動家)方能脫口而出。

每次翻閱史書,我都不由想起游就館 [8] 。幽暗之中,「過去」之廊里陳列着種種正義。形似青龍刀者大概是儒教之正義,仿佛騎士長槍者想必是基督教之正義。此處粗大的棍棒當是社會主義者之正義;彼處帶鞘的長劍應為國家主義者之正義。目睹這一件件武器,我屢屢想象一場場征戰,感到一陣陣心悸。但不知幸與不幸,記憶中我從未想有過拿一件自身武器的欲·望。

[8] 東京千代田區靖國神社內的戰爭博物館,建於1882年。

尊王

十七世紀法國有這樣一個故事。一天,勃艮第公爵向舒瓦西神父問道:查理六世瘋了,如何說才能委婉道出這個意思呢?神父當即回答:「若是我,就直接說查理六世瘋了。」舒瓦西神父將這句答話列入一生冒險之中並久久為之得意。

十七世紀的法蘭西富有尊王精神,致使這樣的逸聞流傳下來。但二十世紀的日本在富有尊王精神這點上似乎並不亞於當時的法蘭西——委實喜幸之至 [9] 。

[9] 應視為反語。

創作

藝術家或許總是有意識地構築他的作品。但就作品本身來看,有一半存在於超越藝術家的神秘世界。一半?說大半也未嘗不可。

妙在我們往往不打自招。我們的靈魂難免自然流露於作品之中。古人所謂一刀一拜 [10] ,其意莫非在於訴說對這種無意識境界的敬畏?

[10] 或曰一刀三拜。喻雕刻佛像時的虔誠。

創作經常是在冒險。歸根到底,竭盡人力之後便只能聽命於天。

少時學語苦難圓,唯道工夫半未全。

到老始知非力取,三分人事七分天。

趙甌北這首論詩七絕大約傳達出了個中真諦。藝術總是奇妙地帶有某種無可捉摸的可怕神威。如若我們一不貪財二不求名,且最後不為近乎病態的創作欲所折磨,我們恐怕就不會產生同這種可怕的藝術格鬥的勇氣。

鑑賞

藝術的鑑賞來自藝術家本身同鑑賞者的合作。可以說,鑑賞者不過是以某一作品為題來嘗試他自身的創作。因而,任何時代都不失卻聲譽的作品必然具有足以使種種鑑賞成為可能的特色。但並不是說——正如法朗士所言——足以使鑑賞成為可能並不意味其含義帶有某種曖昧性而可以隨意解釋。毋寧說它猶如廬山峰嶺,具有堪從各個角度加以鑑賞的多樣性。

古典

古典的作者是幸福的,因為反正都已死去。

我們——或者諸君——是幸福的,因為反正古典的作者都已死去。

幻滅的藝術家

一群藝術家居住在幻滅的世界裡。他們不相信愛,不相信所謂良心,只是像古之苦行僧那樣以虛無的沙漠為家。這點固然有些悲哀。然而美麗的海市蜃樓卻是僅僅出現在沙漠上空的。對一切人事感到幻滅的他們對藝術則仍心往神馳。只要一提起藝術,他們眼前便出現常人所不知曉的金色夢幻。其實他們也並非不擁有幸福的瞬間。

坦白

徹底自我坦白任何人都無法做到。為訴說什麼又不得不自我坦白。

盧梭 [11] 是喜歡坦白的人,卻無法從《懺悔錄》中發現他赤·裸裸的自身。梅里美 [12] 是討厭坦白的人,但《高龍巴》不是於隱約之間談了他自己麼?說到底,坦白文學同其他文學的界線並非如外表那般清晰。

[11] 讓·雅克·盧梭(1712—1778),法國啟蒙思想家、哲學家、教育學家、文學家。

[12] 普羅斯佩·梅里美(1803—1870),法國現實主義作家、中短篇小說大師、劇作家、歷史學家。

人生

——致石黑定一君 [13] 如果有人命令沒學過游泳的人游泳,想必任何人都認為是胡鬧;同樣,如果有人命令沒學過賽跑的人快跑,人們也不能不覺得荒唐。可是無獨有偶,我們自一降生便背負這種滑稽的命令。

[13] 作者在上海旅行時的友人。

難道我們在娘胎時學過怎樣應付人生嗎?然而剛一脫胎,便不由自主地一步步踏入這類似大型賽場的人生。沒學過游泳的人理所當然游不出個名堂,沒學過賽跑的人勢必望塵莫及。這樣,我們也不可能完好無損地走出人生賽場。

誠然,世人也許會說:「看看前人足跡就可以了嘛!那裡自有你們的榜樣。」問題是縱使觀看百米游泳健兒或千米賽跑選手,也不至於馬上學會游泳或賽跑。何況彼等游泳健兒統統都是嗆過水,賽跑選手無一不是渾身沾滿過賽場髒土的。試看,甚至世界名將不也是在滿面春風中隱約透出幾分苦澀麼!

人生類似由狂人主辦的奧林匹克運動會。我們必須在同人生的抗爭中學習對付人生。如果有人對這種荒誕的比賽憤憤不平,最好儘快退出場去。自殺也確乎不失為一條捷徑。但決心留在場內的,便只有奮力拼搏。

人生類似一盒火柴。視為珍寶未免小題大做,反之則不無危險。

人生近乎嚴重缺頁的書。很難稱其為一部,卻僅此一部。

某自警團員 [14] 的話

[14] 日本1918年發生「米騷動」後由警察組織的自衛組織。

好了,去自警團上班好了!今夜星斗也在樹梢上涼光熠熠,微風緩緩吹來。就躺在這長藤椅上點燃一支馬尼拉雪茄,悠悠然徹夜值班好了!口渴時喝一口壺裡的威士忌,衣袋裡還剩有巧克力棒也求之不得。

聽,夜鳥在高高的樹梢上喧譁。鳥們想必不知曉這次大地震帶來的災難。而我們人則在品嘗喪失衣食住之便的所有痛苦。不,豈止衣食住,喝不上一杯檸檬汽水都要使我們多少忍受不適的折磨。人這兩腳獸是何等窩囊的動物啊!當我們最後失去文明之時,那才正如風中殘燭一樣必須守護垂危的生命。看,鳥已靜靜入睡,不知蓋被和墊枕的鳥們!

鳥已靜靜入睡。夢大概也比我們的安然。鳥僅活在此時此刻。而我們人卻必須活於過去活於未來。這意味必須遭受悔恨和憂慮之苦。尤其是此次大地震不知將給我們的未來投以多大的淒涼陰影。被燒毀了東京的我們在苦於今日飢餓的同時還苦於明日飢餓。鳥們所幸不知此痛苦,不,不限於鳥們。

據傳小泉八雲曾說當人不如當蝴蝶。蝴蝶!如此說來看那螞蟻好了!假如幸福僅僅意味痛苦少,那麼螞蟻也應比我們幸福。可是我們人曉得螞蟻所不知曉的快樂。螞蟻也許沒有因破產或失戀而自殺的苦難,但也不可能和我們同樣懷有愉快的希望,不是嗎?至今我們仍記得,記得自己曾在月色朦朧的洛陽廢都憐憫一行都不知曉李太白之詩的無數蟻群!

可是,叔本華……算了,不談哲學了。反正有一點是確定的:我們和那裡的螞蟻大同小異。哪怕這一點——僅僅這一點——是確定的,那麼,我們必須更加珍惜人所特有的感情的全部。自然只是冷冷注視我們的痛苦。我們必須互相憐憫。而歡喜殺戮——絞殺對手甚至比語驚四座還要來得容易。

我們必須互相憐憫。叔本華的厭世觀給予我們的教訓不也在這裡嗎?

夜似已過半。星斗依然在頭頂涼光熠熠。好了,你喝威士忌吧,我躺在藤椅上嚼一支巧克力棒。

地上樂園

地上樂園的光景屢屢出現在詩歌中。遺憾的是,我從未產生過想在詩人筆下的地上樂園安居的念頭。基督教徒的地上樂園終歸是單調無聊的全景畫卷,黃老學者的地上樂園無非索然無味的中國風味小吃店。更何況近代烏托邦之類——任何人恐怕都還記得威廉·詹姆斯 [15] 曾為之戰慄。

[15] 威廉·詹姆斯(1842—1910),美國哲學家、心理學家,提倡實用主義哲學、功能心理學。

我們希冀的地上樂園不是此類天然溫室。同時也並非兼作學校的衣食供應站。地上樂園大體應該是這樣的地方:居於其中,雙親必然隨着子女的成長而停止呼吸;兄弟姐妹即使生為惡棍但決不生為白痴,因而毫不互為負擔;女人一旦成為人妻,馬上借得家畜之魂而變得百依百順;小孩無論男女,全都可以遵從父母的意志和情感而在一日之中數次或聾或啞或為膽小鬼或作睜眼瞎;甲友不比乙友窮,乙友亦不比甲友富,從而在相互吹捧中獲得無上的愉悅。

這並非我一人獨有的地上樂園,也是普天下善男信女的人間天國。不過,古來善於想入非非的詩人學者都不曾夢想過如此光景。這也沒什麼不可思議。因為這一夢境過於充滿真實的幸福。

附記:我的外甥夢想購買倫勃朗的肖像畫。卻不夢想得到十元錢。因為十元零花錢過於充滿真實的幸福。

暴力

人生通常是複雜的。為使複雜的人生變得簡單,除了訴諸暴力別無他法。故只具有舊石器時代腦髓的文明人往往愛殺戮勝過愛辯論。

說到底,權力也是獲得專利的暴力。即使為統治我等芸芸眾生,恐怕也需要暴力,或者不需要暴力。

常規做法

實在不幸,我不具有對「常規做法」頂禮膜拜的勇氣。豈止如此,事實上還每每嗤之以鼻。然而有時對其懷有愛也是不容否認的。愛?較之愛或許應稱之為憐憫。但不管怎樣,反正對「常規做法」無動於衷。果真如此,人生勢必變成不堪入住的精神病院。斯威夫特 [16] 的最後發瘋,只能說是必然歸宿。

[16] 喬納森·斯威夫特(1667—1745),英國諷刺文學大師,以《格列佛遊記》等作品聞名於世,晚年精神失常。

據說斯威夫特發瘋前夕,曾眼望唯獨尖梢枯萎的樹自言自語:「我很像那棵樹,先從腦袋開始報銷。」每次想起這段逸聞都禁不住為之戰慄。值得暗自慶幸的是,我沒有生為斯威夫特那般聰明絕頂的一代鬼才。

櫧米樹葉

徹底幸福是僅僅賦予白痴的特權。任何樂天主義者都不可能始終面帶笑容。假如真正允許樂天主義者存在,那隻意味着對幸福何等絕望。

「居家吃飯,櫧米樹碗;旅途之餐,敷其葉片。」 [17] 此詩抒發的並不純粹是行旅之情。較之「希望」得到什麼,我們更多的是同「能夠」得到什麼達成妥協。學者想必賦予樹葉以林林總總的美名。但若不客氣地拿到手中細看,櫧米樹葉終歸是櫧米樹葉。

[17] 《萬葉集·卷二》,有間皇子作。

讚嘆櫧米樹葉的確比主張以櫧米樹葉為餐具值得尊敬,但恐怕不如對其付諸一笑顯得高雅。至少終生不厭其煩地重複同一讚嘆是滑稽而不道德的。實際上,偉大的厭世主義者也並非終日愁眉苦臉。就連身患不治之症的萊奧帕爾迪 [18] 有時也在蒼白的玫瑰花中浮現出淒寂的微笑……

[18] 賈科莫·萊奧帕爾迪(1798—1837),意大利詩人、哲學家,終生多病,悲觀厭世。

追記:不道德是過度的異名。

佛陀

悉達多 [19] 偷偷跑出王宮後苦修六年。所以苦修六年,當然是極盡奢華的宮中生活的報應。作為證據,拿撒勒的木匠之子 [20] 似乎只斷食四十日。

[19] 釋迦牟尼身為王子時的名字。

[20] 指耶穌·基督。在約旦河受洗之後在曠野中斷食四十天。

悉達多讓車匿 [21] 拉着馬轡悄然離王宮而去。但他的思辨癖屢屢使其陷入melancholy(抑鬱症)。那麼,偷出王宮後讓他舒一口氣的,究竟是將來的釋迦無二佛 [22] 還是其妻耶輸陀羅,恐怕很難斷定。

[21] 悉達多出家時陪他行至苦行林的車夫的名字。

[22] 準確說法應為釋迦牟尼佛。

悉達多苦修六年後在菩提樹下達成正覺。他的悟道傳說表明應如何支配物質之精神。他首先水浴,繼而食乳糜,最後同牧羊少女難陀婆羅交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