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生門:侏儒警語 · 一 線上閱讀

「侏儒警語」未必傳達我的思想,但可以從中不時窺見我思想變化的軌跡,僅此而已。較之一根草,或許一條藤蔓能伸出更多的分支。

古人一語中的:太陽光下無新事。但無新事並不僅僅是在太陽光下。

據天文學家的說法,海格力斯星群發出的光抵達我們地球需三萬六千年之久。可是海格力斯星群也不可能永遠發光不止,遲早將如冷灰失去美麗的光芒。而死總是孕育着生。失去光芒的海格力斯星群也是如此,它在茫茫宇宙中徘徊時間裡,只要遇到合適機會,便有可能化為一團星雲,不斷分娩出新的星體。

較之宇宙之大,太陽也不外乎一點磷火,何況我們地球!然而,遙遠的宇宙終極和銀河之畔所發生的一切,其實同我們這泥團上的並無二致。生死依照慣性運動定律循環不息。每念及此,不由對天上散在的無數星斗多少寄予同情。那閃爍的星光仿佛在表達與我們同樣的感情。詩人已率先就此引吭高歌,讚美永恆的真理:

細砂無數,星辰無數,

當有一星,發光予吾? [1] 但星辰的流轉正如人世的滄桑,未必儘是賞心樂事。

[1] 日本近代詩人正岡子規(1867—1902)所作。

假如克婁巴特拉的鼻子是彎的,世界歷史或許為之一變——此乃帕斯卡 [2] 有名的警句。然而戀人們極少看清真相。不,莫如說我們的自我欺騙一旦陷入熱戀便將演示得淋漓盡致。

[2] 布萊士·帕斯卡(1623—1662),法國數學家、物理學家、哲學家。原句為「假如克婁巴特拉的鼻子是低的,地面一切將為之一變」。

安東尼也不例外。假如克婁巴特拉的鼻子是彎的,他勢必佯裝未見。在不得不正視時也難免尋找其他長處以彌補其短。所謂其他長處便是:天下再沒有如我們戀人這樣集無數長處於一身的女性。安東尼也必定和我們同樣,從克婁巴特拉的眼睛和嘴唇中尋求彌補。何況又有「她的心」!其實我們所愛的女性古往今來無不有一顆完美——完美得無以復加——的心。不僅如此,她們的服裝、她們的財產或者她們的社會地位等等也都可以成為長處。更有甚者,甚至以前被某某名士愛過的事實以至傳聞都可列為其長處之一。況且,那克婁巴特拉不又是極盡奢華的充滿神秘感的埃及最後女王嗎?香煙繚繞,珠光寶氣,倘再手弄荷花,約略彎曲的鼻子根本不至於為人目睹。何況安東尼的眼睛!

我們這種自我欺騙並不僅僅限於戀愛。總的說來,我們都在隨心所欲——儘管程度略有不同——塗改事實真相。縱然牙科醫院的招牌也是如此:我們眼睛看到的,較之招牌本身,更是急欲打出招牌的慾念以至我們的牙痛,不是嗎?當然我們的牙痛與世界歷史無關。但這種自我欺瞞是千篇一律發生在每一個人身上的——無論想知道民心的政治家,還是想知道敵情的軍人,抑或想知道經濟形勢的實業家。我毫不否認對此予以修正的理智的存在。同時也承認統領諸般人事的「偶然」的存在。但,大凡熱情都容易忘記理性。「偶然」可謂天意。這樣一來,我們的自我欺騙便很可能成為足以左右世界歷史的永久力量。

這就是說,兩千餘年的歷史並不取決於一個克婁巴特拉的鼻形如何,而更取決於所在皆是的我們的愚昧,取決於應該嗤之以鼻而又道貌岸然的我們的愚昧。

修身

道德是權宜的別名,大約如「左側通行」之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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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賜予的恩惠是時間與力氣的節省,而帶來的損害則是良心的徹底麻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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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意違反道德者乃經濟意識匱乏之人;一味屈從道德者乃懦夫或懶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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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配我們的道德是被資本主義毒化了的封建時代的道德。除受害以外,我們幾乎沒得到任何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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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妨說,強者蹂躪道德,弱者則又受道德的愛撫。遭受道德迫害的,通常是介於強弱之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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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經常身着古裝出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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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心並非如我輩的鬍鬚隨年齡的增長而增長。即使為了獲取良心,我們也須進行若干訓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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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國民眾,九成以上為無良心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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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年少,或由於訓練的不充分,我們在獲取良心之前被指責為寡廉鮮恥,這是我們的悲劇。

而我們的喜劇則在於在被指責為寡廉鮮恥者之後終於獲取了良心——由於訓練的不充分,或由於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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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心乃嚴肅的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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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心也許製造道德。而道德至今仍未造出良心的「良」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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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所有趣味,良心也擁有近乎病態的嗜好者。其中十之八九若非聰明的貴族即乃睿智的富豪。

好惡

我像喜歡古酒一樣喜歡古希臘之快樂學說。決定我們行為的既非善亦非惡,而僅僅是我們的好惡,或曰我們的快與不快。我只能如此認為。

那麼,我們為何在隆冬之日遇見即將溺水的兒童而主動跳入水中呢?因為以救人為快。那麼,使得我們擯除入水之不快而選擇救助兒童之快的尺度是什麼呢?乃是更大的快。但肉體的快與不快與精神的快與不快所依據的應當不是同一尺度。其實這兩種快與不快並非完全不相容,毋寧說相互融為一體。正如鹹水和淡水。未受過精神教養的京阪地區的紳士諸君在啜罷水魚湯之後復以鰻魚下飯實際上不也感到無上之快麼?而且冬泳也顯示出肉體之快是可以依存於冷水與寒氣的。若對此仍有懷疑,不妨想一下性變態被虐狂。那種可詛咒的被虐性變態性慾便是在這種看上去異乎尋常的肉體快與不快之中加入了常規傾向。據我所信,或以立柱苦行為樂或視火中殉教如歸的基督教聖賢便似乎大多帶有受虐心理。

如古希臘人所說,決定我們行為的無非好惡而已。我們必須從人生之泉中汲取至味。不是麼,就連耶穌都說「勿像法利賽之徒那樣終日面帶憂傷」。所謂賢人,歸根結蒂就是能使荊棘叢生之路也綻開玫瑰花之人。

侏儒的祈禱

我是穿五彩衣、獻筋斗戲的侏儒,唯以享受太平為樂的侏儒,敬祈滿足我的心愿:

不要使我窮得粒米皆無,不要讓我富得熊掌食厭。

不要讓採桑農婦都對我嗤之以鼻,不要使後宮佳麗亦對我秋波頻傳。

不要讓我愚昧得麥菽不分,不要使我聰明得明察雲天。

尤其不要使我成為英雄而勇敢善戰。時下我便不時夢見或跨越驚濤駭浪或登臨險峰之巔,即在夢中變不可能為可能——再沒有比這種夢更令人惶恐不安。如與惡龍搏鬥一樣,我正在為同夢的對峙而苦惱不堪。請不要讓我成為英雄,不要使我產生雄心義膽,永保這無能無力的我一生平安。

我是醉春日之酒誦金縷之歌的侏儒,唯求日日如此天天這般。

神秘主義

神秘主義並不因文明而衰退,莫如說文明給予神秘主義以長足進步。

古人相信我們人類的祖先是亞當,即相信創世紀;今人甚至中學生都相信是猿猴,即相信達爾文著作。亦即,在相信書籍方面今人古人並無區別。上古之人至少曾目睹創世紀,而今人除少數專家外根本沒有讀過達爾文著作卻恬然相信其說。較之以耶和華哈氣的泥土即以亞當為祖先,以猿猴為祖先作為信念並不更光彩奪目。然而今人無不深信不疑。

亦不限於進化論。即使地球是圓的這點,真正知曉的人也是少數。大多數人無非人云亦云篤信而已。若追問何以是圓的,則上愚自總理大臣下愚至低薪一族,無不渾渾噩噩。

下面試舉一例:今人無一人像古人那樣相信真有幽靈。可是見過幽靈的說法至今綿延不絕。為什麼相信那樣的說法呢?因為看見幽靈者為迷信所俘虜。何以為迷信所俘虜呢?因為見過幽靈。今人這種論法當然不外乎循環論法。

自不待言,更深入複雜的問題簡直完全立足於信念之上。我們對理性置若罔聞,而僅僅對超越理性的某物洗耳恭聽。對於某物我只能稱之為「某物」,連名稱都無從覓得。若勉強命名,只能採用諸如薔薇、魚蝦、蠟燭等象徵手法。縱然稱為我們的帽子亦可。我們像不戴鳥翎帽而戴軟帽和禮帽一樣相信祖先是猿猴、相信幽靈的子虛烏有、相信地球是圓的。不相信的人想一想日本歡迎愛因斯坦博士或歡迎其相對論的情形好了。那是神秘主義的慶典,是匪夷所思的莊嚴儀式。至於為何而狂熱,就連「改造」 [3] 社主人山本氏亦渾然不知。

[3] 山本實彥創辦,由改造社刊行的綜合刊物(1919—1955)。

那一來,偉大的神秘主義者就不是史威登堡 [4] 也不是伯麥 [5] ,而是我們文明之民。並且,我們的信念也同三越 [6] 的彩色陳列窗毫無二致。支配我們信念的經常是難以捕捉的流行,或是近似神意的好惡。實際上,西施和龍·陽君的祖先也是猿猴這一想法未嘗沒給我們以些許安慰。

[4] 伊曼紐·史威登堡(1688—1772),瑞典靈異大師,被譽為「西歐歷史上最偉大、最不可思議的人物」。

[5] 雅各布·伯麥(1575—1624),德國神秘主義哲學家,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後理性運動中最有影響的領袖之一。

[6] 日本1918年發生「米騷動」後由警察組織的自衛組織。

自由意志與宿命

總之,若相信宿命,罪惡便不復存在,懲罰也失去意義,我們對罪人的態度也因之寬大起來。而若相信自由意志,則產生責任觀念而免使良心麻痹,我們對自身的態度必因此變得嚴肅。那麼,應何去何從呢?

我想這樣回答:應該半信自由意志半信宿命。或應半疑自由意志半疑宿命。為什麼呢?因為我們通過我們背負的宿命而娶了我們的妻;同時又因我們擁有的自由意志而未必一一按妻的吩咐為其買來披風及和服帶,不是嗎?

亦不僅僅限於自由意志和宿命,對於神靈與惡魔、美麗與醜陋、勇敢與怯懦、理性與信仰等所有天平的兩端都應取如此態度。中庸在英語中為good sense。據我所信,除非具有good sense,否則就無以得到任何幸福。即使得到,也只能是炎夏擁炭火寒冬揮團扇那種虛張聲勢的幸福。

小兒

軍人近乎小兒,喜歡擺出英雄架勢,喜歡所謂光榮,這點早已無需贅述。崇尚機械式訓練,注重動物式勇氣,此乃唯獨小學才可見到的現象。至於視殺戮如兒戲更與小兒毫無不同。尤其相似的是,只要軍號軍歌一響,便欣然衝殺而竟不問為何而戰。

因之,軍人引以為自豪的,必同小兒的玩具相似無疑。用緋色皮條穿起的鎧甲和鏟形頭盔並不適合於大人的雅趣。勳章在我看來也委實不可思議。軍人何以能在未醉酒的情況下掛起勳章招搖過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