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大寫的牧歌與小寫的牧歌 · 1 線上閱讀

大寫的牧歌與小寫的牧歌

——重讀米蘭·昆德拉

弗朗索瓦·里卡爾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最後幾頁題為《卡列寧的微笑》的文字,曾使我,且至今仍令我感到炫目而又困惑。炫目之感來自於其文字的美,來自於其特有的語義與形式的完滿。而正是從這種美和這種完滿之中產生了令我深陷其中的困惑與不盡的疑問。筆者寫作本文的目的,在於試圖探清這份炫目與疑問——通過總體把握和相互觀照來加以領悟。因此,本文將圍繞牧歌和美這兩個主題展開思考。

但首先是,我為何會受到如此的衝擊?究其原因,恐怕在於這幾頁文字與過去我在昆德拉作品中看到的中心傾向形成了極為鮮明的對照。通過閱讀昆德拉以前的那些小說,我曾得出結論,將其中心傾向定義為對任何抒情形式的諷刺、質疑,對天真的徹底批判,總之,這是以毀滅、嘲諷,以「彼世」的目光投向一切價值標準,尤其是投向政治與詩為基礎的某種哲學意義上的撒旦主義形式[29]。就此而言,我從未讀過比這走得更遠的文學作品,也從未讀過將幻滅之藝術推得如此之遠,將我們的生命與思想藉以為本的基本謊言揭露得如此深刻的作品。簡而言之,沒有一部作品與牧歌之精神如此格格不入。而相反,其常用手段之一,便是通過作品中主人公,如《玩笑》中的路德維克與雅洛斯拉夫,《誰都笑不出來》中的敘述者,《搭車遊戲》中的女主人公,《好笑的愛》中的哈威爾大夫與愛德華,《告別圓舞曲》中的雅庫布,《笑忘錄》中的塔米娜和揚,《雅克和他的主人》中的僕人等人物的生存與思考,來徹底揭露這個世界的無足輕重和絕對可笑。

[29] 請讀者原諒筆者提及以前寫過的一篇有關昆德拉的文章,題為《撒旦的視角》(Le point de vue de Satan),最早發表於《自由》(Liberté,蒙特利爾,一九七九年),後用作《生活在別處》(La vie est ailleurs,伽里瑪出版社,一九八二年、一九八五年版)的跋。

然而,在這樣一個世界中,怎能出現牧歌?《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的最後一部分怎麼可能由一條垂死之狗的微笑而變得如此溫馨和明媚?其不當之處更在於小說中的這首牧歌緊接在《偉大的進軍》這一部分之後,而在這一部分,探討的是糞便與媚俗的問題,小說家的諷刺也許比他在這部小說中的任何其他部分都表達得更徹底。

總而言之,這幾頁文字有着某種令人憤慨的東西。然而,文中卻包含着某種真理,某種不言自明的真理,與昆德拉作品中最具撒旦性的部分所揭示的真理一樣,無法迴避。因此,這幾頁文字給我揭示了另一個昆德拉,或至少迫使我不得不修正我先前對他作品的看法(因而也改變了這一作品在我心間所激起的回聲的看法,在我心中,我一直認為其作品正是以最為確切的方式對我的意識作了表達)。這種修正的最終完成,只能通過質疑,徹底去掉我先前對這部作品及其欲言所持的也許過於單一的簡單化認識。也就是說,只能通過考察下面的這一悖論:毀滅的作者也是牧歌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