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第七部 卡列寧的微笑 · 6 線上閱讀

托馬斯回到屋裡,坐在桌旁,他總愛坐在那兒看書。在這個時候,特蕾莎總會過來找他,朝他彎下身子,在身後用臉貼在他的臉上。可這天,特蕾莎貼近他時,發現托馬斯並不是在看書。他面前放着一封信,儘管只有四五行用打字機打的字,可托馬斯卻眼睛一眨不眨地在死盯着看。

「怎麼回事?」特蕾莎不安地問。

托馬斯沒有回頭,他拿起信,遞給特蕾莎。信上說托馬斯必須於當天趕到鄰城的飛機場。

托馬斯終於朝特蕾莎轉過頭來,這時,特蕾莎發現他雙眼充滿了她剛剛感覺到的那種恐懼。

「我陪你去。」她說。

托馬斯搖搖頭說:「這次只傳訊我一個人。」

特蕾莎重複說:「不,我要陪你去。」於是他倆上了托馬斯的卡車。

不一會兒,他們到達了機場。霧很大,前方隱約現出飛機的輪廓。他們從一架飛機走到另一架飛機,可是所有飛機的機艙門都關着,進不去。最後他們終於找到了一架前艙門開着的飛機,舷梯已經架好。他們走上舷梯,一位乘務員出現在機艙的門口,示意他倆往裡走。這是一架小型飛機,只有三十來個座位,艙內一個乘客也沒有。他們在座位之間的過道上向前走去,始終相互依偎着,也不管周圍發生了什麼。他們找到兩個位子並肩坐下,特蕾莎把頭靠在托馬斯的肩上。最初的恐懼感消失了,變成了憂慮。

恐懼是一種撞擊,是徹底失去理智的一瞬間。恐懼沒有一絲美的痕跡。看見的,只是所期待的未知事件的一束強光。憂慮則相反,它意味着我們是有所知的。托馬斯和特蕾莎知道等待他們的是什麼。恐懼之強光被蒙上了,於是我們發現世界沐浴在淡藍色的、溫柔的光線中,使從前最醜陋的事物變得再也美麗不過。

特蕾莎讀完信的一剎那,並沒有對托馬斯產生什麼愛,因為恐懼感抑制了所有其他的感情和感覺,她只是覺得自己一刻也不應該離開他。此刻,她依偎着托馬斯(飛機在雲層中穿行),恐懼消失了,她感到了自己的愛,而且她知道這是一種無限的愛,無比的愛。

飛機終於降落了。乘務員打開機艙門,他們站起身,朝艙門走去。他們始終相互摟着,站在舷梯高高的台階上。只見下面有三個戴着風帽、持槍的男人。猶豫已沒有用,因為沒有辦法再逃。他們慢慢走下舷梯,腳剛落到地上,其中一個男人舉槍瞄準。沒有聽見槍聲,可是特蕾莎發現剛剛還在身邊、摟着她的托馬斯,鬆開了手,往地上倒去。

她想把他抱住,可怎麼也支撐不住他。他跌倒在降落場的水泥跑道上。特蕾莎彎下腰,試圖撲向托馬斯,用自己的身體護着他,可就在這時,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眼前,托馬斯的身體開始縮小,在迅速縮小。這真是難以置信,特蕾莎驚呆了,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托馬斯的身體變得越來越小,一點兒都不像他了,最後只剩下一個很小的東西,它開始移動,然後跑了起來,在機場上奔逃。

開槍的男人揭去面具,對特蕾莎親切地笑了笑。接着,他轉過身,奮不顧身地去追捕那個小東西,只見它呈之字形飛奔着,像是在躲避某人,拼命尋找一個藏身處。追捕持續了幾分鐘,後來,那男人猛地撲倒在地,追捕宣告結束。

他站起來,朝特蕾莎走來。他捧着那東西給特蕾莎看。小東西嚇得顫抖着。這是一隻野兔,那男人將它遞給特蕾莎。於是,恐懼和憂慮都消失了,她快樂地抱着這個小動物,一個屬於她、她可以摟在懷裡的小動物。她幸福地流下了淚。她哭了,不停地哭着,淚水擋住了她的視線,她將小兔子帶回家中,心想:總算快達到目的了,她已到達自己想去的地方,她不必再逃跑了。

她踏上了去布拉格的路,並在街上輕而易舉就找到了自己的家。她小時候和父母曾在那兒生活過。她的父母現已不住那兒了。兩個老人接待了她,她從未見過他們,但她知道這是她的曾祖父和曾祖母。他們的臉老得像褶皺的樹皮,特蕾莎很高興與他們共同生活。不過眼下,她想獨自和小動物呆在一起。她毫不費勁就找到了幼時的小屋,她五歲起就住在那裡,當時她的父母認為她應該有一個屬於自己的房間。

房間裡有一隻沙發、一張小桌和一把椅子。桌上放着一盞燈,從那時起,它就一直亮着等她。燈上停着一隻展翅的蝴蝶,兩隻大眼睛是彩色的。特蕾莎知道她達到了目的。她躺倒在沙發上,把兔子貼在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