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第三部 不解之詞 · 8 線上閱讀

對薩比娜來說,這如同弗蘭茨強行打開了她的私生活之門,仿佛看到窗口晃動着瑪麗-克洛德的頭,瑪麗-安娜的頭,畫家阿蘭的頭,或是總捂着自己手指的那位雕塑家的頭,看到她在日內瓦認識的所有人的頭。她快要身不由己地成為一個她全不在意的女人的情敵。弗蘭茨會離婚,而她將在一張巨大的婚床上取得他枕邊的位置。遠近的人全都會盯着看;她將不得不在所有人面前演戲;她將不再是薩比娜,而要被迫扮演薩比娜這個角色,並且找到扮演的方式。愛情一旦公之於眾會變得沉重,成為負擔。一想到這兒,她就已經直不起腰來。

他倆在羅馬的一家餐館吃晚飯,喝着葡萄酒。薩比娜默不作聲。

「你真的沒生氣吧?」弗蘭茨問道。

她明確告訴他自己沒生氣。她仍然十分困惑,不知該不該開心。她想起他們在去阿姆斯特丹的火車臥鋪車廂里相會的情景。那一晚,她曾想撲倒在他腳下,懇求他哪怕用暴力將她留在他身邊,永遠也不要再讓她走。那一晚,她曾渴盼結束這從背叛到背叛的危險旅程,她曾渴盼停下腳步。

眼下,她竭盡全力試圖回想起當時的渴望,想祈求他,依賴他。純屬徒勞。她的不安仍占了上風。

在繁華的夜景中,他們走回旅館。在他們身邊,意大利人吵吵鬧鬧,大叫大嚷,手舞足蹈。這樣,他倆雖然默默地肩並肩走着,卻聽不出彼此的沉默。

回來後,薩比娜在浴室梳洗了很久,而弗蘭茨躺在那張夫妻大床上等着她。一盞小燈一如既往地亮着。

從浴室出來,她摁下了開關。這是她第一次這麼做。弗蘭茨本該留心她這一舉動。他並沒注意到,因為光線對於他無關緊要,我們知道,做·愛時他總是閉着眼睛。

正是由於他緊閉的雙眼薩比娜才將燈熄滅。她不願看見,即便只是一秒,那垂下的眼帘。如俗語所說,眼睛是心靈之窗。弗蘭茨的身體伏在她身上扭動,雙眼緊閉,在她看來,這只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軀體。他像是一隻尚未睜眼的幼崽,因為饑渴而發出陣陣可憐的嗷叫。肌肉強健的弗蘭茨做·愛時就像一隻吃奶的巨大幼犬。確實如此,他嘴裡還含着她的一隻乳頭,如同吮奶一樣!下半身的弗蘭茨是個成年男子,而上半身則是個吮乳的嬰兒,那麼她是在跟一個嬰兒上床,一想到這,她覺得厭惡到了極點。不,她再也不願看到他無望地在她身上掙扎,再也不願像母狗餵幼崽一樣送上自己的乳··房。今天是最後一次,無可挽回的最後一次!

當然,她明白,自己的決定極不公平。弗蘭茨是她所遇見的男人中最優秀的。他聰明,懂她的畫。他善良,正直,英俊。但她心裡愈清楚,愈想去踐踏他的聰明、善良,踐踏他那脆弱的強健。

這一夜,她以勝過往日的激情與他做·愛,因為想到是最後一次而萬分激動。她與他纏綿着,而心早已到了遙遠的別處。她再度聽見遠方吹響叛逆的金號角,清楚自己無力抗拒那號聲的召喚。她眼前仿佛展開了一片更為廣闊的自由天地,那天地之廣大令她興奮。她瘋狂而粗野地與弗蘭茨做·愛,好像從未曾有過那樣。

弗蘭茨在她身上唏噓,他肯定明白了一切:晚餐時,薩比娜默不作聲,也沒跟他說對他的決定是怎麼想的。可是現在,她回應了他。她在向他顯示她的歡悅、激情、允諾和與他共度一生的渴望。

他感覺自己像是騎士,馳騁在一片極其美妙的空白里,沒有配偶,沒有子女,沒有家庭,被赫拉克勒斯巨人之帚清掃一空的絕對空白,他將以愛情來把它填滿。

他們彼此以對方為坐騎,奔向他們所嚮往的遠方。他們都沉醉在令自己獲得解放的背叛之中,弗蘭茨騎着薩比娜背叛了他的妻子,而薩比娜騎着弗蘭茨背叛了弗蘭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