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第三部 不解之詞 · 3 線上閱讀

不解之詞簡編(第一部分)

女人

身為女人,並不是薩比娜選擇的生存境界。既然不是選擇的結果,便算不上功績也算不上失敗。面對一種強加給我們的狀態,薩比娜想,就必須找到一種相適應的態度。在她看來,對生來是女人這一事實進行反抗,與以之為榮耀一樣,是荒唐的。

他們初遇時,一次,弗蘭茨用一種奇特的語調對她說:「薩比娜,您是個女人。」她不明白,他為什麼會以哥倫布剛剛望見美洲海岸一樣莊嚴的聲調向她宣告這個消息。後來她才了解,他特別強調說出的「女人」這個詞,對他而言,不是用來指稱人類的兩種性別之一,而是代表着一種價值。並非所有的女人都稱得上是女人。

可是,如果薩比娜對弗蘭茨而言是女人,那瑪麗-克洛德,他真正的配偶,於他而言又是什麼呢?二十多年前(那時他倆才認識幾個月),她威脅他說,如果他拋棄她,她就自殺。這一嚇,倒把弗蘭茨迷惑住了。瑪麗-克洛德並不那麼討他喜歡,但她對他的愛在他看來無與倫比。他自覺配不上如此偉大的愛情,而對這份愛,他認為應該深深地低下頭來。

因此,他低頭直至跪倒於地,並娶她為妻。雖然她再也沒有對他表現出如她以死相逼時那麼強烈的感情,但在他的內心深處,存有一個牢固而必然的自我要求:永遠不傷害瑪麗-克洛德,並且尊重她身上的那個女人。

這句話真有趣。他並不對自己說:尊重瑪麗-克洛德,而是說:尊重瑪麗-克洛德身上的那個女人。

可是,瑪麗-克洛德本身就是一個女人,隱藏在她身上的另一個他必須尊重的女人又是誰?不會是柏拉圖的女人之理念吧?

不。是他的母親。他永遠不會想到說他對母親的尊重,是對女人的尊重。他愛母親,而不是愛她身上的某個女人。柏拉圖的女人之理念與他的母親是同一的,也是惟一的。

在他十二歲左右時,一天,弗蘭茨的父親突然棄她而去,她成了孤身一人。弗蘭茨覺察到發生了什麼嚴重的事情,但母親為了不給他造成傷害,輕描淡寫,極有分寸地隱瞞了真相。那一天,在他們一起出門要去城裡走走時,弗蘭茨發現母親穿的鞋不成對。他很不安,想提醒她,又怕傷了她。他同母親在街上走了兩個小時,雙眼始終不能從她的腳上移開。從那時起,他開始懂得了什麼是痛苦。

忠誠與背叛

他愛母親,從童年一直到將她送入墓地的那一刻,並且仍在回憶里愛着她。因此他堅持這樣一個信念:忠誠是第一美德,它使我們的生命完整統一。若沒有忠誠,人生就會分散成千萬個轉瞬即逝的印跡。

弗蘭茨常常對薩比娜提起他母親,還有可能是不自覺地用了心機:薩比娜也許會被他忠誠的天性所吸引,這是一種拴住她的手段。

不過,吸引薩比娜的是背叛,而不是忠誠。「忠誠」一詞讓她想到她父親,一個外省的清教徒,星期日,他總愛畫掛在樹梢的落日或是花瓶里的玫瑰,以此為樂。受他的薰陶,她很小便開始繪畫。十四歲時她愛上了一個同齡的男孩。他父親驚恐極了,整整一年不許她單獨外出。有一天,他拿出一些畢加索的複製品來給她看,對那些畫大加嘲笑。既然她無權去愛那個同齡的男孩,至少可以愛立體派美術。中學畢業後,她便去了布拉格,這下終於可以背叛自己的家了,心中感到一絲寬慰。

背叛。打從孩提時代起,爸爸和小學老師就反覆向我們灌輸,說這是世上可以想得到的最可恨的事。可到底什麼是背叛?背叛,就是脫離自己的位置。背叛,就是擺脫原位,投向未知。薩比娜覺得再沒有比投身未知更美妙的了。

她在美術學院註冊上學,但是不允許像畢加索那樣作畫,必須遵從所謂的社會主義現實派畫法。在美術學院,畫的都是共產主義國家元首的肖像。她企圖背叛父親的願望仍未得到滿足,因為共產主義不過是另一個父親,同樣嚴厲而狹隘,禁止愛情(當時是清教徒時代),也禁止畢加索。她嫁了一個平庸的布拉格演員,原因很簡單,就因為他有離經叛道的壞名聲,雙方父親都認為他不可接受。

之後,她母親過世。第二天葬禮完了回到布拉格,她接到一封電報:父親因悲痛而自殺。

她十分內疚,從父親的角度來說,愛畫花瓶中的玫瑰而不愛畢加索,就那麼不好?擔心自己的女兒十四歲就懷個孩子跑回家又有什麼可指摘的呢?失去了妻子就活不下去真可笑嗎?

她又一次滿心渴望背叛:叛己所叛。她向丈夫宣告(在他身上,再已看不到乖張的浪子,而是煩人的醉鬼)自己要離開他。

不過,如果當初你為了B而背叛了A,如今又背叛了B時,並不意味着要與A重歸於好。離婚後,女藝術家的生活並不像她所背棄的父母的生活。第一次的背叛是不可挽回的。它引起更多的背叛,如同連鎖反應,一次次地使我們離最初的背叛越來越遠。

音樂

對弗蘭茨來說,最接近於酒神狄俄尼索斯那種狂醉之美的,是藝術。靠小說和畫幅難以自遣,但是聽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巴托克[14]的《鋼琴二重奏鳴曲》,或是披頭士的一支歌,就能自我陶醉。弗蘭茨對高雅音樂和輕音樂不加區分。區分在他看來是虛偽而老套的。他對搖滾樂和莫扎特的喜愛不偏不倚。

[14] Béla Bartók1881-1945),匈牙利作曲家、鋼琴家,以其主要作品中的匈牙利風格著稱。

對他來說,音樂是救星:它將他從孤獨、幽閉和圖書館裡的灰塵之中解救出來,它在他的身軀上打開了多扇門,使靈魂得以釋放,與他人相親相愛。他喜歡跳舞,並為薩比娜不跟他一樣喜歡跳舞而感到遺憾。

他們一起到一家餐館吃晚飯,高音喇叭里始終響着節律強勁而嘈雜的音樂。

薩比娜說:「真是惡性循環,他們把聲音弄得越大,耳朵就越聾。可是耳朵越聾,就非得把音量調得越高。」

「你不喜歡音樂嗎?」弗蘭茨問。

「不喜歡。」薩比娜答道,接着又補充說:「假如我活在另一個時代,可能……」她腦子當時想的是讓-塞巴斯蒂安·巴赫的時代,那時的音樂就像一朵玫瑰盛開在寂寥的茫茫雪原之上。

以音樂為名的噪音自她小時便如影隨形。她在美術學院讀書時,整個假期都得在當時被稱為「青年工地」的地方度過。年輕人全被安排住在集體木棚里,參加建設高爐。從早上五點到晚上九點,高音喇叭里不斷喀啦喀啦地放出尖厲的音樂。她想哭,但那音樂是歡鬧的,無處可逃,躲在廁所里不行,蒙在床上的被子裡也不行,到處都是高音喇叭。音樂仿佛是一群放出來撲向她的獵犬。

她曾以為只有在共產主義世界才會風行這種音樂。來到國外,她發覺,從音樂到噪聲的蛻變是種全球性的過程,令人類進入了極端醜陋的歷史階段。醜陋的總特徵首先表現在那無處不在的醜陋聲音:汽車、摩托、電吉他、風鎬、高音喇叭和汽笛。視覺上的醜陋用不了多久就會跟着出現,同樣無所不在。

他們吃過晚餐,回到房間,然後做·愛。臨入睡時,弗蘭茨腦子裡忽然開始翻湧起種種模糊不清的念頭。他想起餐館裡嘈雜的音樂聲,心想:「噪聲有一個好處,讓人聽不清詞語。」從青年時代開始,他所做的一切,就是說話,寫字,講課,編句子,找說法,不斷修正,改到最後,每個詞都弄得不再準確,意義模糊,內涵盡失,只餘下碎片、雜屑和塵埃,像沙礫一樣在他的腦子裡翻飛,令他偏頭痛,睡不着覺,最終得了失眠的痼疾。他朦朦朧朧而又不可遏制地渴望着一種巨大的樂聲,一種絕對的噪音,一片美妙歡騰的喧囂,將所有的一切吞噬,淹沒,窒息,令話語帶來的苦痛、虛幻和空洞永遠消失。音樂是對詞句的否定,音樂是反話語。他渴望與薩比娜久久地擁抱在一起,不要說話,一句話也不要說,就讓快·感同音樂的狂亂喧囂融合在一起。在這一片幻想的極·樂喧囂中,他昏昏入睡了。

光明與黑暗

對薩比娜來說,活着意味着觀看。視覺受雙重邊界所限:讓人什麼也看不見的強光與完全徹底的黑暗。她對任何極端主義的憎惡,或許產生於此。極端標誌着生命的終極之界,極端主義的激情,不論是政治上的,還是藝術上的,都是一種改頭換面的對死的渴望。

而對於弗蘭茨,「光明」這個詞不會讓人聯想到柔和的日光照耀下的風景,而會想到光源,如太陽,燈泡,探照燈。他想起一些常見的隱喻,如真理之太陽,理性的耀眼之光,等等。

他被光明吸引,同樣也被黑暗所吸引。如今,關燈做·愛,在世人看來委實可笑。對此他也明白,所以讓床上方亮着一盞小燈。但在進入薩比娜身體的那一瞬,他還是閉上了雙眼。吞噬着他的極度快·感企求的是黑暗。那黑暗是徹底的,絕對的,沒有形象也沒有幻影,無窮無盡,無邊無際。那黑暗是我們每個人內心所在的無限。(是的,凡尋求無限者,只需閉上雙眼!)

就在快·感在他全身蔓延開來的那一刻,弗蘭茨在無邊的黑暗中漸漸展開,融化,化作了無限。但是,人在內在的黑暗中變得越大,他的外在形象就越小。一個緊閉雙眼的男人,只是一個毀棄了的自我,看起來讓人心生厭惡。因此薩比娜不願看着他,也閉上了眼睛。但這種黑暗對她來說並不意味着無限,而僅僅是對她所見的東西的拒絕,是對所見之物的否定,是拒絕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