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第三部 不解之詞 · 2 線上閱讀

薩比娜獨自一人,她重新倚在鏡子跟前。她還是只穿着內衣,又一次戴上圓頂禮帽,久久地注視着自己。她很訝異,這麼長時間了,還是未能忘掉已經逝去的那一刻。

多年前,托馬斯到她家時就被這頂圓禮帽迷住了。他戴上帽子,朝那面大鏡子裡打量,那時鏡子也是如此靠着牆擺在薩比娜在布拉格的畫室里。他想看看,自己若在上個世紀某個波希米亞小鎮裡當鎮長的話會是什麼模樣。接着,當薩比娜開始慢慢解下衣物,他將帽子戴在了她的頭上。他倆立在鏡前(每次她脫衣時他們總是這樣),注視着兩個人的模樣。她穿着內衣,戴着圓頂禮帽。然後,她突然發現,這場景令他倆感到興奮刺激。

這怎麼可能?剛剛那頂圓禮帽戴在她頭上還像是戲弄。從滑稽可笑到興奮刺激,是不是僅一步之遙?

是的。看着鏡中的自己,她起初只覺得樣子可笑。可隨後這種滑稽感就被興奮所淹沒:圓頂禮帽不再是逗樂的玩意,它象徵着暴力,對薩比娜的強暴,對她的女性尊嚴的強暴。她看見自己,雙腿裸露,一條薄薄的三角褲下邊透現出私部。內衣突顯出她女性的誘人曲線,而那頂男式氈帽否定了她,凌辱了她,使她變得滑稽可笑。托馬斯在她身旁,衣冠楚楚,由此可知,他們所看到的,本質上不是戲弄(不然,他自己也該只穿內衣,頭戴圓頂禮帽),而是侮辱。然而,她並沒有反抗這種侮辱,反而以撩撥挑逗的驕傲姿態對它加以炫耀,仿佛她心甘情願讓人當眾施暴一般,最終,她再也忍耐不住,將托馬斯撲倒。圓頂禮帽滾落到桌子底下;兩人的身體在鏡子旁的地毯上糾纏起來。

再回來說說這頂圓禮帽:

首先,它是上個世紀在波希米亞的某個小鎮當過鎮長的一位已被遺忘的祖輩留傳下來的印記。

其次,它是薩比娜父親的紀念物。父親下葬之後,她哥哥就將父母的全部財產據為已有,而她出於傲氣,死活不肯為自己的權利抗爭。她以嘲諷的口氣宣稱,自己只保留這頂圓禮帽作為父親的惟一遺產。

其三,這是她與托馬斯性·愛遊戲中的小道具。

其四,這也是她公然培植的個性的標誌。當初移民過來時,她帶不了很多東西,為了裝上這件又礙事又無用的東西,她不得不舍下了其他更有用的物品。

其五,在異國,這頂圓禮帽成了感情寄託。她去蘇黎世探望托馬斯時就帶上了這頂帽子,並且在旅館給他開門時戴上了它。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圓頂禮帽不再滑稽,也不再令人興奮,它是過去的殘跡。兩人都為之感動。他們像往常一樣做·愛:再也沒有了淫蕩嬉鬧的位置,因為他們的相逢,不是為了像從前那樣在性·愛遊戲的延續中玩出什麼新的鬼花招,而是對往昔時光的回顧,對他們共同經歷的過去的記憶所作的讚頌,對一個湮沒於久遠處的並不傷感的故事的感傷回望。

這圓頂禮帽成了薩比娜生命樂章中的動機。這一動機不斷重複出現,每一次獲得一個不同含義。所有的含義經由圓頂禮帽出現,猶如河水流經河床。可以說,就是赫拉克利特[13]所說的那道河床:「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圓頂禮帽是一道河床,而在薩比娜眼中,每次流過的是另一條河,另一條語義之河:同一個事物每次激發出不同的含義,但這含義中迴響着(像回聲,像一連串回聲)之前曾有的所有含義。每一次新的經歷都會與之應和得更為和諧,使之更為豐富。在蘇黎世的旅館房間裡,他倆見到圓頂禮帽都感動了,幾乎是流着眼淚在做·愛,因為這個黑色的物件不僅是他們性·愛遊戲的紀念,還是薩比娜的父親和祖父的遺物,他們生活的時代沒有汽車,也沒有飛機。

[13] Heraclitus(約前535一前475),古希臘哲學家。

也許現在更容易理解薩比娜與弗蘭茨之間相隔的鴻溝了:他熱切地聆聽她講述自己的人生,她也懷着同樣的熱望聽他傾訴。他們完全明白彼此所說的話語在邏輯上的意思,卻聽不到話語間流淌着的那條語義之河的低聲密語。

這就是為什麼當薩比娜在弗蘭茨面前戴上那圓頂禮帽時他會感到困窘,就像有人用一種聽不懂的語言對他說了什麼。他不覺得這一舉動淫蕩或是傷感,這只不過是個看不明白的動作,沒有意義,令他不知所措。

假若人還年輕,他們的生命樂章不過剛剛開始,那他們可以一同創作旋律,交換動機(像托馬斯和薩比娜便交換產生了圓頂禮帽這一動機),但是,當他們在比較成熟的年紀相遇,各自的生命樂章已經差不多完成,那麼,在每個人的樂曲中,每個詞,每件物所指的意思便各不相同。

如果讓我再歷數一遍薩比娜與弗蘭茨之間交流的狹徑,列出他們互不理解之事,那可編成一部厚厚的詞典。我們還是只編一部小小的詞彙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