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第二部 靈與肉 · 20 線上閱讀

在托馬斯擁有眾多女人的生活中充當他的另一個自我,托馬斯對此無意理解,但特蕾莎卻怎麼也無法擺脫這個念頭。她試着去接近薩比娜,提出給她拍一些人物照。

薩比娜請她去她的畫室。在寬敞的畫室中央,特蕾莎最終看到了那個寬大的方型沙發,高高的,就像一個看台。

「你還從沒有到我家來過,真不好意思!」薩比娜一邊指着沿牆擺放着的畫給她看,一邊說。她甚至拿出大學時畫的一幅舊作。上面畫着一個正在建設中的高爐工地,她曾在那裡幹過活,因為那個時期美術要求體現最為嚴格的現實主義(非現實主義的藝術那時被當作顛覆社會主義的企圖)。薩比娜在當時那種爭強好勝的精神的激勵下,竭力表現得要比老師還更嚴格。按她當時的畫風,畫筆的線條幾乎不露痕跡,所以她的那些畫看起來就像彩色照片一般。

「可這幅畫,被我弄糟了。畫面淌上了一點紅顏料。一開始,我簡直氣瘋了,但漸漸地卻開始讓我喜歡上了,因為看起來就像是一道裂縫,仿佛畫的不是一處真正的工地,而是一個裂了縫的舊背景,上面的工地只是騙人的點綴。我開始把玩起這條裂縫,把它擴大,想象着人們從它的後面能看到什麼。就這樣,我畫了我的第一組畫,稱作『背景組畫』。顯然,千萬不能讓別人看到。不然非被攆出校門。那些畫表面總是一個完美無瑕的現實主義世界,而背後呢,就像是舞台背景的那塊破布後面,人們看到的是不同的東西,某種神秘的或者抽象的東西。」

她停頓了一下,然後接着說:「表面是清晰明了的謊言,背後卻是晦澀難懂的真相。」

特蕾莎全神貫注地聽着,那份專注令人驚訝,在一個大學生的臉上,老師很少有機會能看到這種神情。她注意到薩比娜所有的畫,無論以前的還是現在的,實際上都在傳達着某種同樣的東西,是兩個主題、兩個世界的即時融合,就像一些經過兩次曝光製作出來的照片。表面是一幅風景畫,可深處卻是一盞點亮的床頭燈,隱隱約約。一幅畫着蘋果、胡桃和燈火閃爍的聖誕樹,牧歌般的靜物畫,背後卻是一隻痛苦掙扎的手。

突然間她對薩比娜產生了幾分敬意。女畫家如此友善,因此這份敬意里沒有摻雜進任何恐懼和猜疑,而是漸漸地變成了情分。

她幾乎忘了來這裡是為了拍照片。薩比娜不得不提醒她。當她的目光從那些畫上移開,她又看見了畫室中央那張像搭起的看台似的大沙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