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第二部 靈與肉 · 15 線上閱讀

她光着身子,跟着一群赤身裸·體的女人一個接一個地繞着游泳池走。穹頂上懸掛着一個籃子,托馬斯高高地站在上面,他吼叫着,逼她們唱歌,下跪。一旦有人哪個動作做錯了,他就朝她開槍,把她打倒。

我得再次談談這個夢:恐怖並非始於托馬斯射出第一發子彈的那一刻。一開始這就是一個可怕的噩夢。對特蕾莎來說,光着身子走在一群赤身裸·體的女人中間,這是最基本的恐怖形象。小時候在家裡,母親禁止她洗澡時鎖上浴室門。那時,母親常對她說:你的身體和其他人的一個樣;你沒有權利覺得羞恥;一個東西有成千上萬個和它一模一樣,你沒有理由去掩着藏着。在母親的世界裡,所有的身體都一模一樣,一個跟着一個走。對於特蕾莎來說,打從孩提的時候起,裸·體就是集中營里強制性整齊劃一的象徵,是屈辱的象徵。

噩夢從一開始就還有另一種恐怖:所有的女人都必須唱歌!她們的身體是同樣的,同樣的下賤,都是沒有靈魂的簡單發聲機械,而那些女人竟以此為樂!這些沒有靈魂的人團結一致,手舞足蹈。她們很高興拋卻了靈魂的重負,拋卻了獨一無二的幻想,拋卻了滑稽可笑的自傲,為所有的人都一模一樣而慶幸。特蕾莎和她們一起唱歌,但她並不開心。她歌唱,是因為她害怕如果不唱會被那些女人殺死。

但是托馬斯朝她們開槍,她們一個接一個跌落在游泳池裡死了,這意味着什麼呢?

那些女人為大家的身體一模一樣、沒有絲毫區別而興高采烈,她們其實是在慶賀面臨的死亡,因為死亡終使她們變得絕對相似。啪啪的槍擊聲於她們僅僅是死亡之舞的圓滿完成。每一聲槍響,都伴隨着她們開心的狂笑,隨着屍體慢慢沉入水下,她們的歌聲愈發嘹亮。

為什麼開槍的人是托馬斯,他怎麼也會向特蕾莎開槍?

因為是他把特蕾莎帶到這些女人中,特蕾莎不知道如何告訴托馬斯這一切,因此噩夢承擔了訴說這一切的責任。她來和托馬斯生活在一起,就是為了逃離母親的世界,那個所有的肉體都是一模一樣的世界。她來和托馬斯生活在一起,就是為了表明她的肉體是獨一無二的,不可替代的。而他呢,他卻在她和所有其他女人之間畫了一個等號,他用同樣的方式擁抱她們,對她們濫施同樣的撫愛,他對待特蕾莎的身體和其他女人的身體沒有任何差別,沒有,絲毫都沒有。他重又把她扔回了她原以為已經逃離的世界,他讓她光着身子和其他赤身裸·體的女人一起列隊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