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背叛日本的日本人:第8章 · 下 線上閱讀

畫家果然喜歡花草,還專門雇了人來打理。咔嚓咔嚓,不時傳來剪刀的響聲。

畫家一提筆,不一會兒一幅畫就畫好了。畫完一張速寫之後,他馬上翻了一頁,開始畫下一張。久美子坐在對面,自然看不見寫生本上的畫。不過她很想知道自己的臉在畫家手中會變成什麼樣子。等畫家畫完了,真想拿來瞧一瞧。想到這兒,她又不禁有些難為情。

畫家手非常快,一小時裡就畫出了四五張畫。

「我想先多畫兩張,然後再決定我最滿意的姿勢。明天會讓您擺姿勢的。」

畫家放下鉛筆,看了看表說:「已經到中午了,我去準備準備飯菜。您在這兒等會兒吧。」

「哎呀,讓我來吧。」

「別客氣,別看我這樣,我做菜的技術還是很不錯的。」

畫家站起身。

「老師,要我幫忙嗎?」

「不用不用,您畢竟是客人啊。」畫家說道,「而且我也習慣一個人做了。您坐在那兒等我就好。」

笹島畫家朝裡屋走去。

於是久美子就乖乖坐在椅子上發呆。畫家的寫生本就擺在椅子上。儘管久美子覺得偷看不太好,可還是戰戰兢兢地拿起了本子。

她看見了畫中的自己。雖然是鉛筆畫成的寫生,但準確地把握住久美子的特徵。平日裡在鏡子中發現的面部特徵,用線條準確地表現了出來。真不愧是畫家。

久美子翻開下一頁。那是她的側臉,是趁她把頭轉向花壇的時候畫的。下一張是俯視時的臉。然後是正面說話時的臉,斜着的臉……不同的面部表情躍然紙上。無論哪一張,都用鉛筆準確地勾勒出了線條。

有的畫非常像,可有些並不那麼像。不像自己的畫,應該是畫家有意識地加入了自己的想法。有的畫上並不是整張臉,而是額頭、眉毛、眼睛、鼻子、嘴唇等某一部分。

在久美子翻閱寫生本的時候,花壇中還在不斷傳來剪刀的響聲。

抬眼一看,戴着登山帽的老人在秋日的花叢中辛勤工作。花瓣反射着柔和的光線,在老人肩頭形成陰影。

久美子很慶幸自己來這裡。看見自己的臉變成畫作雖然有些奇怪,但能在郊外的僻靜之處休憩放鬆,也是人生中最為美妙的瞬間之一了。

「是嗎?那可真是太好了。」

聽完久美子的話,母親露出放心的神色。

「笹島老師是這樣的人啊?」

母親還想向久美子多打聽些情況。

「嗯,我還以為他會很不好相處呢,沒想到他人挺好的,而且他還給我做了美味的三明治!就像是大廚做的一樣!」

「是嗎?他可真能幹啊。」

「畢竟他一直是一個人住的,廚藝自然而然就鍛煉出來了吧。」

「是啊,比起女人,男人的廚藝也許更好。對了久美子,你一直坐着就不覺得尷尬嗎?」

「完全不會啊,笹島老師怕我無聊,一直在陪我說話呢。媽媽,這麼好的人為什麼不結婚呀?我還當面問了老師呢,結果他說,結婚太麻煩了。」

「有些畫家就是這樣。不過你問老師這種問題會不會很失禮啊?」

「不會,老師不介意這些的。他是個很隨和的人。」

「是嗎?不過久美子能高高興興的真是太好了,瀧先生剛提起這件事的時候,我雖然答應下來了,可還是擔心你會不開心。既然老師人這麼好,明天開始就能開開心心地去啦。」

「嗯……」

母親臉色明朗,好像很開心的樣子。這自然不是因為久美子成了畫家的模特,而是因為久美子答應了父親老友的請求,讓她放心了不少吧。一看母親的表情,久美子就明白了。

第二天是星期一。久美子在十一點來到三鷹台的車站,朝笹島老師家走去。她已經和單位請過假了。原本想攢着今年的年假,等着冬天請假去滑雪,不過她並不後悔把寶貴的假期花在當模特上。

同昨天一樣,為久美子開門的正是笹島本人。今天也穿着格子花紋的襯衫。

「歡迎歡迎。」畫家又微笑着露出了一對酒窩,「我就猜您快來了,一直等着您呢。」

「昨天承蒙照顧了。」

久美子鞠了一躬。

「哪裡哪裡,我才該謝您呢。來,進來吧。」

同昨天一樣的走廊。昨天還說今天會去畫室,可畫家仍然讓她坐在了藤椅上。

「仔細想想,坐在這兒要比悶在畫室里好多了。我家的花壇雖然不是很好看,可至少有些花可以看看,而且還能看見遠處的森林呢。畫室雖然大,可沒辦法看到外面的景色。」

久美子也覺得這樣比較好。

今天天氣很好。秋日暖陽灑在花壇上。背景是逐漸泛黃的雜樹林。戴着舊登山帽的雜工還在花叢中靜悄悄地幹活。

「怎麼樣?令堂沒有擔心吧?」畫家微笑着問道。

「沒有,我一回家就和母親說了,她也很開心呢。」

「是嗎,那可真是太好了。」畫家說道,「我還挺擔心的呢,聽您這麼一說我就放心了。」

畫家再次攤開大開本的寫生本,像昨天那樣拿起了鉛筆,然而他並沒有立刻動筆,而是閒聊了一會兒。

「老師,您說以前在路上見過我,可您究竟是在哪兒見到的啊?」

久美子想起了母親說過的話。

「是瀧先生說的吧?」畫家顯得有些難為情,「是在電車裡,是哪一站來着……我記不清了……」

畫家看着天花板陷入沉思。

「那肯定是中央線,我總在萩窪下車。」

「啊,沒錯,那就應該是代代木那兒吧。」畫家喃喃道。

怎麼會是代代木呢?那肯定是畫家記錯了。久美子會坐地鐵從霞關到新宿,然後換乘中央線的國鐵。所以不可能有人在代代木看見她。不過久美子並沒有糾正畫家。即使他記錯了也無傷大雅。

「久美子小姐,您家裡只有您和令堂兩個人,不覺得冷清嗎?」畫家握着鉛筆問道。

「是啊,真的很冷清。」

久美子點了點頭。

「聽說令尊是在外國過世的吧?」

「是的,戰爭結束一年前,他在外國得了病,骨灰還是別人給帶回國的。」

「那真是太可憐了。不過令堂有久美子小姐這樣的好女兒,肯定很是欣慰吧。」

「我是家裡的獨生女,要是能多一兩個兄弟姐妹,家裡就不會那麼冷清了。母親常抱怨說,只有我一個女兒太冷清了呢。」

「是啊……」

聊天的時候,畫家也不斷注視着久美子的臉,鉛筆在紙上飛舞。他一會兒看看久美子,一會兒看看畫紙。久美子也習慣了當模特,沒有昨天那麼緊張了。

畫家一直陪着久美子聊天,免得她覺得無聊。想到這兒,久美子反而有些過意不去了。

「老師,您一直說話不礙事嗎?」久美子委婉地問道。她其實想說:您不用太顧及我,專心畫畫就好,我不會覺得無聊的。

「沒事,一邊說話一邊畫畫效率更高。」畫家說道,「別看我這個樣子,我其實很認生的,所以對着討厭的人,我一句話都不想說。不過對方要是久美子小姐這樣美麗的姑娘,對話本身也是種樂趣啊。」

「老師您說笑了。」

久美子微笑着低下頭。

「不,我說的都是真心話。並不是皺着眉頭一臉嚴肅就能畫出好畫來的,愉快的心情是最重要的。心情好時畫出來的畫是最棒的。」

畫家動筆的時候,的確一臉高興的樣子。光線也與昨天無異。畫家的一側面孔與一側肩膀在光線的照耀下,顯得異常明媚。些許白髮還反射着光。

畫家沉默的時候,鉛筆在紙上沙沙作響。除了鉛筆聲,唯一的響聲就是院子裡傳來的剪刀的咔嚓聲。

蹲在花壇中緩緩修剪枝椏的老雜工,更是烘托出平靜祥和的氛圍。

那天回到家裡一看,母親早已等候多時。

「今天怎麼樣啊?」她立刻問道。

「嗯,很開心呢!」久美子微笑着回答道。

「老師的畫有進展沒有啊?」

「嗯,我也不是很清楚,不過他畫了好多張呢。」

「是嗎?那可真是太好了。真想看看畫裡的久美子是什麼樣的。」

「哎呀,那可不行。我趁老師不在的時候偷偷看了看寫生本,看見上面有各種各樣的表情和姿勢呢。他在和我說話的時候還能把特徵抓得這麼準確,真是太厲害了。」

「人家畢竟是畫家啊,況且還是這麼有名的畫家,自然能一邊聊天一邊畫畫啦。能不能問他要兩張用不着的畫啊?」

「不要啦媽媽……」

「反正是速寫嘛,是給正式的畫打的草稿,肯定有用不着的啊,等他畫完了應該能要兩張回來。況且我也得上門打聲招呼不是?即使這事兒是瀧先生介紹的……」

母親說到這兒,忽然想到了什麼,開口說道:「對了對了,今天瀧先生還給我打電話了呢。他說久美子去了笹島先生那兒,幫了他大忙,笹島也很開心,他還向你道謝了呢。」

「是嗎……」

久美子心想,原來自己答應當模特,能讓這麼多人心滿意足。那三天時間就真是太短了,再多當幾天她也願意。

「笹島老師真是個好人,就是有點兒孩子氣。」久美子笑了。

「今天中午吃了什麼呀?」

「咖喱飯,真的很好吃呢!比普通家裡做的要好吃得多!」

「是嗎?有這麼好吃嗎?」

「就和餐廳做的一樣。做菜水平這麼高,倒真是用不着結婚了。」

「久美子,」母親板起了臉,「可不能在人家背後說這種話。」

「可是真的很好吃嘛,比媽媽做的都好吃。」

「是嗎?是不是有什麼秘訣啊?人家是大畫家,肯定是在雲遊天下的時候學會的吧。」

「可能吧……比起當模特,我更想吃老師做的菜呢。不知道明天他會做什麼呀……」

第二天早晨。

久美子十點多出的門。好天氣已經持續了四五天,可今天雲層很厚,景色自然也變得昏暗起來。

久美子有些擔心。天氣不好,畫家還能像往常那樣工作嗎?不過只是速寫而已,之前已經畫了兩天了,今天應該也會照常進行吧。昨天畫家說今天要簡單地上些水彩。

十一點,久美子來到笹島先生家門口,輕輕按下門鈴。照理說不用多久就會出現人影,幫她開門,可今天卻半天沒有反應。久美子站了一會兒,見無人應門,就又按了一次門鈴。

然而,還是沒有人來開門。久美子心想,莫非畫家手頭有事走不開?昨天和前天都是他親自來開門的。畫家也知道久美子會在十一點多來,而且久美子已經按了兩次門鈴了,他還不出來,肯定有什麼原因。

久美子又等了幾分鐘,接着再次按下門鈴,可還是沒有人來。

久美子想起了院子裡的那個老雜工。她離開門口,來到花園的牆邊。圍牆很低,能很清楚地看見花園的一部分。她看了看花壇和樹木,然而連續兩天出現在花園裡的老雜工竟不見蹤影。

久美子只得作罷,回到門口。

這一回,她按了很長時間的門鈴,可房裡依舊沒有動靜。究竟是怎麼回事啊?難道是畫家不在家嗎?不,不可能,笹島畫家知道久美子會來,肯定會在家裡等候啊,怎麼會不在家呢?

久美子還是不願放棄,又按響了門鈴,然而,並沒有發生任何變化。這時,久美子發現房門還是反鎖着的。

莫非畫家還睡着?昨天工作到很晚,疲勞過度,所以睡過了頭?門鈴的聲音應該夠響了,這樣都沒能把他吵起來,看來他一定相當疲憊。

久美子猶豫了:是再等一會兒,還是回家,改日再來呢?

然而,久美子實在沒有勇氣再按門鈴了。她不知所措,最終只能打道回府。

次日一早,前來上班的女傭在家中發現了笹島恭三的屍體。

笹島家中有一間四疊半大的西式房間,他一直把這間房用作臥室。女傭發現,笹島躺在被窩裡,已經沒有了呼吸。床頭柜上倒着一個安眠藥的空瓶。旁邊還有一個用來喝水的杯子。

警方調查顯示,笹島畫家的大致死亡時間為兩天前的深夜。

畫家並未留下遺書。警方根據現場留下的安眠藥空瓶,推測死者是由於服用過量安眠藥喪命的,事後的解剖也證實了這一點。

由於畫家沒有留下遺書,警方也很難判斷這究竟是自殺還是單純的藥物服用過量。

畫家生前單身,沒有其他家人。平時總是獨自起居,不知其生活常態。女傭每天早上來,傍晚回去。所以在畫家的死亡時間——深夜,家中的確只有他一個人。

警方立刻向這位女傭了解情況,然而並沒有發現能與自殺聯繫起來的線索。女傭證明,畫家的確有在睡前服用安眠藥的習慣。看來他的死極有可能是服用過量導致的。

這時,負責勘察現場的警部補無意間翻開了畫家桌上的寫生本。裡頭有一幅年輕女子的素描,畫到一半還沒有完工。

警部補歪着腦袋看出了神。畫中人究竟是誰?他首先想到的便是:這位年輕的模特與笹島畫家的死也許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