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背叛日本的日本人:第8章 · 上 線上閱讀

「當模特?」

久美子一臉驚訝地望着母親。

事出突然,始料未及。況且母親實在不像是會說出這種事兒的人。

下班回家,母親一張口就是這件事。

「說是模特,不過對方說只要你在那兒坐一會兒就行了。」

「對方」指的是著名西洋畫家笹島恭三。久美子也聽說過此人。

「為什麼會找我當模特啊?」久美子向母親問道。

「那位畫家好像在什麼地方看見了你。」

「哎呀,真討厭。」

「他說他要畫的大作里需要少女像,所以想找個合適的人當模特,畫個素描。可找了半天都沒有合適的人,這時就撞見了你,覺得你和他的想象完全一致。反正瀧先生是這麼跟我說的。」

「是瀧先生說的?」

瀧先生,正是世界文化交流聯盟常任理事瀧良精。

「你爸爸在國外的時候,他正好在那個國家任報社特派員。我也好幾年沒見過他了,可今天他突然找上門來,跟我提了這件事。我有七八年沒見過他了吧……真是嚇了一跳。」

「媽媽,您已經答應了嗎?」

久美子的眼中露出責備母親輕率的神色,母親顯得有些尷尬。

「聽到他和你爸爸一起工作過,我就不好意思拒絕啊。久美子啊,你要是實在不願意,也沒關係,我也是跟瀧先生這麼說的。不過瀧先生很誠懇,他說就占用你三天時間,能不能答應下來呀?」

「那位瀧先生和笹島畫家是什麼關係啊?」

「他們好像是老鄉。那位笹島先生在電車裡見到你之後啊,還特意下了車,跟在你後面一路跟到家門口呢。」

「哎呀,太可怕了,怎麼跟壞人一樣。」

久美子皺起眉頭。

「不,藝術家都有些怪癖。一見到中意的模特,就會跟上去嘛。」

「可那是他一廂情願,我都不知道有這麼回事嘛!」

「話是這麼說,可是瀧先生特意上門來了,很誠懇地問你願不願意為了他的朋友在畫架前坐個三天,我也不好意思拒絕呀。」

母親一臉為難。

「可是,真的就三天時間嗎?」

久美子總覺得沒準要花更長時間。

「嗯,他說只是把你的臉用素描畫下來而已。」

「這樣啊。」

久美子低下頭。

母親幾乎已經答應了瀧先生的請求。久美子也不是不能理解母親的心情。母親一碰到和亡父有關的事情,就會變得特別積極。在國外同父親有過交情的人,都是野上家的貴客,不難想象她面對瀧先生的請求,定是一口答應。

「我考慮考慮吧。」

久美子沒了轍。換作其他事情,她定會責怪母親,可一想到母親思念父親的心情,她就不忍心讓母親失望了。母親已經站在了瀧那邊。

「要晚上去嗎?」

久美子白天要上班,她心想如果對方要求她晚上上門,她還能藉故推脫。不料母親連這一點都幫她想好了。

「你們單位不是有年假嘛,今年你還沒休過吧?」

「嗯……」面對母親排山倒海的攻勢,久美子無力地抵抗道,「可是媽媽,那是為了今年冬天去滑雪特意攢着的啊。」

「算上禮拜天,只要請兩天假就行了啊。這樣就能湊出三天時間了。久美子啊,你能不能答應那位畫家,不,答應瀧先生的請求啊?」

「媽媽,您就這麼希望我去?」

「畢竟他是你爸爸以前的朋友啊。」

「那好吧。」

久美子下了決心,點了點頭。

「不過不用在那兒坐很久吧?」

「嗯,他說一天兩小時就夠了。」

母親舒展眉頭,露出放心的表情。一碰到和父親有關的事情,母親就會變得異常天真。見久美子答應了下來,她的臉色立刻明朗了起來。

「笹島恭三這個名字,你應該也聽說過吧?」

「嗯,不過也只是聽說過名字而已。」

「聽說他的畫功一流。作品不多,但在專家中的評價非常高呢。」

母親微笑着說起從瀧先生那兒聽來的事情。

久美子也曾在報刊雜誌上讀到過類似的報道。她聽說笹島恭三好像是個極少妥協的畫家,對他有些模糊的了解。他是個喜歡使用暗色調的畫家,所以畫風也非常獨特。他的畫在美國非常受歡迎,總有畫商想買他的畫,可他作畫的速度非常緩慢。

久美子想起報道中的內容,又想起某本書中曾經提到,這位笹島恭三還是單身。

畫家笹島從沒有結過婚。他好像已經快五十歲了,一直保持單身。在雜誌採訪中,笹島說,家庭會妨礙到藝術,所以他才沒有結婚。

「媽媽……」久美子再次面露難色,「那位笹島先生……是個單身漢吧?」

「嗯,這事兒瀧先生也跟我說了。」母親倒是一臉平靜,「不過他讓你別擔心,他的人品絕對沒問題。畢竟是個名人,況且就三天時間,我覺得也沒問題。」

「是嗎?既然媽媽都這麼說了……」久美子說道,「那我就去吧。不過當模特……總覺得怪怪的。」

「不是那種正兒八經的模特啦,只是讓他畫個速寫而已。反正畫家也會把模特的臉按自己的想法改動的。」

笹島恭三的家位於杉並區郊外,離三鷹台車站很近,和久美子家在同一個區,距離還是比較近的。

下了電車朝車站北側走去,是一條上坡路。這一帶有許多被圍牆包圍的房子。武藏野歷史悠久的雜樹林就在房子背後。

笹島家離車站只有五分鐘不到的路程。房子本身不大,可院子卻不小。住家後的畫室比正房還要大。

那天是星期六,久美子就選擇了下午上門拜訪。在久美子拜訪前,母親已經給瀧良精打了電話,由他轉告笹島恭三。

跨過院子大門,走過種有竹子的小路,久美子來到了有些陳舊的房門前。一路上,她發現這座宅邸的占地面積很廣,花園也很大,種着玫瑰等花草的花壇被分成了好幾個區域。看來這是位喜歡園藝的畫家。

久美子輕輕按下門鈴。開門的正是笹島本人。他一身便裝,見到久美子後,笑着鞠了一躬。亂糟糟的頭髮蓋住了額頭。

「是野上小姐吧?」

他一笑,眼角就擠出了皺紋,臉頰上還出現了兩個深深的酒窩。長發讓瘦瘦的臉廓更加突出。他好像很喜歡抽煙,牙齒有些發黑,不過這樣也顯得他很可愛。

在久美子打招呼之前,他已經把久美子帶去了會客室。

「喂,有客人來了。」畫家朝屋裡大喊一聲。久美子後來才明白那是對一個五十多歲的女傭喊的——因為她給久美子送上了茶水。

會客室的牆上掛滿了笹島的畫作,就像是畫廊一樣。然而,總覺得屋裡有一種雜亂無章的感覺。看來沒有家庭主婦的房子總會有些亂。或許是因為久美子是從主婦的角度觀察這座屋子的吧。

久美子趕忙與笹島畫家寒暄起來,而畫家也高高興興接受了久美子的問候。

「不好意思,突然向您提些無理要求。事情的來龍去脈想必瀧先生已經告訴您了吧?」

「是的。」

久美子的臉紅了——畫家正用他那審視人物時所特有的視線凝視着自己。

「您能一口答應真是太好了。您應該也聽說了,說是模特,其實就是想畫一畫您的素描而已。請您不要想太多,就當是來這兒看看書什麼的,在我面前坐一會兒就行。」畫家用誠懇的聲音說道。

他臉上一直掛着微笑,消瘦的臉頰上也一直帶着酒窩。他的頰骨突出,輪廓很是鮮明,但微笑時的皺紋卻給人留下柔和的印象。

久美子放心了不少。說實話,來的一路上她都心亂如麻的,不過現在好多了。她覺得這位畫家不用擔心。對藝術家矇矓的信賴與尊敬讓她放了心。

「您哪天比較方便?」

久美子說,明天是星期天,就從星期天到星期二好了。畫家誠惶誠恐地撓了撓頭。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我實在沒想到您會這麼快答應,而且我這兒也挺急的,您能明天來真是太好了。」

身材高大的女傭端來茶水,向久美子鞠了一躬離開了。

畫家聽着走廊里女傭的腳步聲,靦腆地笑着說道:「我啊,沒有娶老婆。想必有很多照顧不周的地方,還請多多包涵啊。那位女傭明天開始也不會來了。」

久美子險些變了臉色,盯着畫家的臉。

畫家的話讓久美子擔心了起來。走進屋裡的時候,她看見了畫室的玻璃屋頂。想到自己要和畫家在畫室里單獨相處,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情又七上八下起來。

「我這人就是不喜歡有人在作畫的時候打擾我,這一直是我的行事方針。也許有很多招待不周的地方,不過咖啡什麼的我還是會泡的。」

久美子無法抗議。對方是個畫家,而且這事她已經答應下來了,事到如今再拒絕,也是對對方好意的侮辱。對方已經說了,每天只需要坐兩個小時,而且她已經對畫家產生了信任,並不想改變主意。

「那我們定個時間吧,挑您方便的時間就行。」

久美子想了想說:「可能的話,我希望上午來。」

這樣也比較安全。

「行,上午的光線也比較好。那真是太好了,一切都那麼完美。」

畫家依舊面帶微笑。

「那就從十一點到下午一點吧?您明天就能過來?」畫家凝視着久美子的臉確認道。

「嗯,是的。」

畫家並沒有多說什麼。商定時間之後,他就立刻陷入了沉默,仿佛在告訴客人,你可以回去了。這種冷淡,反而讓久美子多放心了一些。

畫家把久美子送到了門口。久美子道別之後,只見他雙手插在寬腰帶上,點頭示意。

久美子沿原路回到車站,一路上不知在想些什麼。直到上站台等車,她才回過神來。站台在高處,雜樹林所在的山丘正好與視線持平。半山腰能看見各種各樣的屋頂。笹島家那別具特色的畫室玻璃屋頂,在樹林之中閃着光。

想到自己明天就要去那間畫室裡頭了,久美子忽然覺得很不現實,就好像這件事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樣。

她本以為畫家會讓她坐在畫室里,可她想錯了。笹島畫家讓她坐在了走廊的藤椅上。

「先從速寫開始吧。」

畫家先打了招呼。他想讓久美子保持自然狀態,捕捉各種不同的表情與姿態。他還說,如果在畫室畫,可能會讓她緊張。久美子也覺得這樣會輕鬆得多。

那裡是正屋的後側,能看見寬闊的庭院。磚瓦圍起的花壇中,分不同的區域種着不同的花草,可見他是一位喜愛花草的畫家。秋菊、大波斯菊爭奇鬥豔,美不勝收。久美子心想,喜歡花的畫家,一定是個心地善良的好人。

今天的笹島與昨天不同,穿着格子花紋的亮色上衣。在久美子看來,這樣才更像個充滿活力的畫家。畫家在對面的藤椅上落座,膝蓋上放着寫生本,手握鉛筆,臉上帶着同昨天一樣的微笑。乾巴巴的頭髮沒有油光,亂作一團。微笑時,他的眼睛簡直眯成了一條縫。

陽光柔和地灑在畫家的半張臉和一側肩膀上。久美子心想,打在自己身上的光線肯定也是這樣的。難怪畫家昨天說上午的光線好。

久美子是第一次當模特,而且對方還是專業畫家,她的身體自然有些僵硬。不知是畫家眼光犀利呢,還是他感覺敏銳,只要在久美子緊張的狀態下,他就絕不會動筆。他只是拿着鉛筆,叼着煙斗,和久美子拉起了家常。

笹島畫家什麼都懂一些。畫家給她的第一印象是沉默寡言,可在交談的過程中,久美子發現他不僅見識淵博,還很風趣。他的語氣很平靜,但說話讓人十分開心。畫家的聲音在透明的空氣中異常通透。

根據久美子的年紀,畫家選擇了年輕人比較感興趣的話題。他的口氣很隨和,久美子也漸漸放鬆了下來。外國電影、咖啡、小說……他的世界不僅限於繪畫。

然而,在談話的過程中,畫家的眼睛也一直注視着久美子的臉。依舊是觀察人物時的那種犀利眼神。

「你的工作怎麼樣?有趣嗎?」畫家一邊動筆一邊問道。只在久美子的面部線條比較自然的時候,畫家才會動筆。

「也不是那麼有趣,朝九晚五罷了。」

「那是因為它是『工作』,所以你才會覺得沒意思吧。整天悶在家裡也很無聊啊。每天出門其實挺好的。不過惰性上來了,一天就會變得很無趣。」

交談並未就此結束。他們本就在閒聊,這樣久美子也會比較放鬆。

久美子還以為當模特就要根據畫家的命令擺出各種姿勢,變換臉的朝向。可笹島畫家並沒有作出任何指示。只是從她自然的動作之中,捕捉他最為滿意的瞬間,下筆作畫。

「老師,您為什麼不結婚呢?」聊了一段時間之後,久美子鼓起勇氣問道。這是年輕女性都會產生的疑問,並不顯得失禮。

畫家忍俊不禁。

「年輕時光顧着畫畫了,畫着畫着,就錯過了討老婆的機會。到了這個年紀,又開始嫌麻煩了,還不如一個人待着方便。」

畫家今天顯得格外神清氣爽。久美子早就知道他沒有結婚,所以見他穿着便裝出現,也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畫家工作時的身姿,更顯得非常年輕。不過仔細一看,畫家的兩鬢已經染白。

畫家是一種特殊的職業,久美子覺得畫家至今保持單身也沒什麼值得奇怪的。久美子心想,也許他年輕時也談過戀愛,但是無疾而終,於是就放棄了結婚的念頭。不過她還不好意思把這件事問出口。她會想這些事,也證明她已經漸漸習慣了坐在畫家對面。

畫家讓她放鬆些,於是久美子就隨意變換着姿勢。她又擔心自己亂動會影響畫家作畫,就又決定靜止不動,可畫家反而說那樣不好。他希望久美子把這兒當自己家一樣輕鬆隨意。

這時,久美子看見庭院的花壇之間有個人影在晃動。那是位老雜工,正在修剪花草。他一直背對着久美子,小心翼翼地幹活,免得妨礙了畫家作畫。他戴着一頂髒兮兮的登山帽,穿着白襯衫,也許是畫家送給他的舊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