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背叛日本的日本人:第4章 · 下 線上閱讀

瀧良精是添田所在報社的前任總編。原來如此,朋友說得對,瀧良精的確是戰時駐某國特派員,之後逃離該國,在瑞士逗留了一段時間。

瀧回國之後,從外報部長升任總編,之後又成為報社評論員。五年前退休,現任世界文化交流聯盟常任理事。

「瀧先生的確是……」

添田沒想到這件事居然是自己的好朋友提醒自己的。瀧良精離自己太近了,反而難以想到。

「怎麼樣?他應該會告訴你的吧。他本來就是你的前輩,現在又是文化團體的理事長,悠閒得很,想說什麼就能說什麼。」

「太好了!」添田說道,「我這就去見見瀧先生。」

添田彰一併不認識瀧良精,也沒有見過他,只知道瀧良精是他們報社的一大名人而已。

添田不過是個普通的記者,而對方則是從總編躍居報社評論員的著名人士。雖說是添田的前輩,可兩人之間的地位天差地別。如果是因為公事拜訪也就罷了,去找他打聽野上顯一郎,着實唐突了些。

換作平時,添田會遞上名片,裝做採訪的樣子上門拜訪,可對方是瀧良精,他顯得有些底氣不足,只得求助於他人的幫助。

報社裡有許多瀧良精的直系弟子。添田在其中找到了一位與自己關係比較近的人,就是現任的調查部長。

在添田的請求下,調查部長幫他寫了封介紹信——其實就是在名片背後草草寫了兩句話。

「你要去問什麼啊?」調查部長姑且問了一句。

「戰時瀧先生在歐洲的一些經歷。」

調查部長是個溫厚的人。他告訴添田,世界文化交流聯盟常任理事瀧良精先生常去世界文化會館。

會館位於高台上的寧靜一角,附近有許多外國公使館與領事館,非常僻靜。土丘緩緩地上下起伏,小路也有些坡度,鋪着石板。

爬滿蔓生植物的圍牆年代久遠,連綿不絕,各家宅邸內都種着枝繁葉茂的樹木。而這一帶的樹林裡,也有些星星點點的洋房,外國的國旗隨風起舞,頗有些異域風情。

一進世界文化會館,簡直就像來到了國外,住在這兒的客人都是外國人。這裡原本是舊財閥的別墅,限制非常嚴格,只有身份顯赫的外國名流才能使用。

添田走過旋轉門,來到前台,發現三位接待員正在與外國人交談,一番忙碌景象。

「請問您有什麼事嗎?」好不容易接待完一位客人的工作人員朝等候已久的添田問道。

「我想見見瀧先生。」

添田將自己的名片與寫有介紹信的調查部長的名片一起遞給了工作人員。對方打了電話詢問了一下,就指着大堂說道:「請去大堂等候。」

大堂在二樓,能夠俯視一個日式的回遊庭院[11]。碩大的石塊,是這座院子原先的主人斥資收集來的。

大堂里坐的也幾乎全是外國人。

添田等候了足足三十分鐘,瀧良精才姍姍來到。百無聊賴的添田差點就開始在這大理石的地面上來回踱步了。

瀧良精體格健壯,身材高大,戴着副眼鏡,五官凹凸分明。半白的頭髮一看便知經過精心打理,看上去反而不太像個日本人。添田站起身與他面對面時,瀧的態度要比他坦蕩得多。也許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在外國人面前做到不卑不亢吧。

「敝姓瀧。」理事在接過添田的名片時說道。

等添田寒暄完畢,他便用手指了指椅子說:「請坐。」

舉手投足都透着威嚴。

「請問有何貴幹?」

他沒有說任何廢話。這一點也很像外國人。

「我想採訪您在日內瓦時的經歷。」添田直視着對方的臉回答道。

「哦?你是來翻舊賬的啊。」

無框眼鏡後的瀧緩緩皺起眉頭。他的氣色和外國人一樣好,大概是平時吃的東西和普通日本人不一樣的關係。

「您不會剛好認識一九四四年在日內瓦的醫院裡去世的野上一等書記官吧?」

無框眼鏡後的眼睛好像閃了一下。也許只是添田的錯覺,那雙細細的眼睛,頓時露出尖銳的眼神。

對方沉默了片刻,從口袋裡緩緩掏出一支捲菸。

「瀧先生,您當時正好在瑞士吧?請問您認識野上書記官嗎?」

理事低下頭,用打火機點了火。

「這名字我有印象,但我並不認識他。」理事吐出一口煙後回答。

「但您一定知道野上先生是在日內瓦的醫院病故的吧?」

「這事我的確知道。」

這一回答也不是立刻就有的。中間隔了很長的停頓。

「野上先生臨終時是什麼樣子的呢?聽說他在國外的工作非常困難,他是不是因為操勞過度去世的呢?」

「應該是吧。」理事冷淡地說道。

「那時公使因病回國,野上先生成為代理公使。所以他不得不周旋於同盟國與軸心國之間,展開困難的外交工作。您是當時駐歐洲的特派員,並且就在瑞士,對此不會一無所知吧?」

「沒錯,野上先生是戰爭結束一年前去世的。之所以會病死,肯定是因為工作太辛苦了。」

漠不關心的口氣。

「瀧先生,您在日內瓦時就沒有聽說野上先生臨終時的情況嗎?」

「沒有。」這次倒回答得很快,「我怎麼會知道啊。我只是報社的特派員,負責通過中立國把戰爭的情況發回本部而已。我對某個外交官的死沒有興趣,況且公使館也不會通知我啊。」

添田發現,自己又碰了壁。無論他說什麼,對方都會把話原封不動地彈回來。瀧良精靠着椅背,蹺着二郎腿,悠哉得很。從這種姿勢中,甚至能讀出幾分對添田的蔑視。

一見到瀧,添田就察覺到自己的天真碎了一地。他本以為瀧是自己的前輩,還對他頗有親切感。他本以為,一看是自家報社的記者上門採訪,瀧定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然而,瀧的態度從一開始就是冷冰冰的,甚至有些故意難為添田的意思。無論添田問什麼,都不願給出令人滿意的回答。不,如果他是不知道該如何作答也就罷了,可他的語氣里完全讀不出對後輩的體諒與關懷。瀧良精退休五年了,已經擺脫了「報社人」的包袱,以國際文化人的身份,成了舉國皆知的名人。莫非這才是他採取這種態度的原因?添田不時在綜合類雜誌上讀到瀧的強硬派文章,看來真是文如其人。

添田後悔了:他真不該來找瀧,實在是太失策了。他把原本準備掏出來的筆記本塞回了口袋裡。

「打擾了。」

這句話並不是對前輩說的,而是記者對採訪對象說的。

「我說你啊,」原本靠在靠墊上的瀧良精叼着捲菸,坐直了身子,「你問那些打算幹什麼?寫成報道麼?」

他的態度突然變溫和了,連聲音都不一樣了。添田本想說是個人問題,可既然對方採取了官僚主義的態度,那他也絕不能示弱。誰讓他還是個年少氣盛的小記者。

好在這事只要集齊了材料,也的確能寫出篇報道來,有足夠的空間可供添田發揮。

「是的,我想多調查些資料,一定能寫出一篇有趣的報道來。」

「準備寫什麼內容啊?」瀧盯着添田的臉問道。

「『戰時日本外交回顧』一類的東西吧。」

「這樣啊。」

瀧又叼起一根煙。眼鏡背後的眼睛閉了起來。這短暫的幾秒鐘,讓添田瞥見了幾許前任總編的風姿。

「勇氣可嘉,可我覺得你這是白費工夫。」

瀧良精完全粉碎了小記者的願望。

「為什麼?」

「事到如今這些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都是些生鏽發霉的舊事。」

添田心裡的怒氣再也壓不住了。如果對方不是瀧,不,如果對方不是報社的前輩,他早就出言反駁了。

「您的意見很有參考價值。」

說完,添田就從彈簧靠墊上站起了身。周圍都是外國人。有一對老夫妻正說着悄悄話。年輕夫婦放任自己的孩子到處亂跑。這樣的氛圍,對添田來說是完全陌生的。

地板打磨得非常光滑。添田走出了大門。他打了輛車,打道回府。突然,心裡的怒氣又涌了上來。瀧就像這一帶的建築物一樣,很懂禮貌,但卻是冷冰冰的。這樣的人竟是同一家報社的前輩?簡直難以想象。如果添田要見的是一位官僚出身的理事,他多多少少會有些心理準備。可一想到對方是自己的前輩,他就沉不住氣了。

不過,坐在車裡的添田察覺到了一件事:外務省的村尾課長也好,剛才見到的瀧理事長也罷,都十分默契,閉口不提野上顯一郎之死。村尾課長用諷刺與揶揄打發了他,而瀧理事長則像那大理石地板一樣,用久經磨鍊的態度,冰冷地拒絕了他。

為什麼他們不願意提及野上一等書記官的死?真相究竟是什麼?添田追查真相的決心,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堅定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