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背叛日本的日本人:第4章 · 上 線上閱讀

添田彰一火冒三丈,離開了外務省。

讓我去問溫斯頓・丘吉爾?——他也太瞧不起人了。

村尾課長的表情還歷歷在目。無論是表情還是語氣,都透着一股典型的官僚主義風格。他走的是從一高[10]到東大的精英路線,難怪那諷刺之中充滿精英的傲慢。

[10]第一高等學校,即當時東大的預科。

添田在外務省旁的人行道上走着。一輛插着社旗的車從他身後開了過來。

添田想一個人走一會兒。可他已經讓司機等了很久了,不好意思現在打發他回去。

「接下來去哪兒啊?」司機從背後問道。

「嗯……」他並不打算立刻回報社,「去上野吧。」

他只想找個地方走走而已,上野也是隨口說出來的。當車輛駛上上野的緩坡時,司機又問道:「去上野的哪兒啊?」

這輛車是從忙碌的運輸部借來的。添田自然不好意思說自己是來散步的。

他看見了樹林盡頭的青瓷色魚尾脊瓦——那是博物館的屋頂。

「麻煩開去圖書館大道那兒吧。」他隨口說道。

添田在學生時代常去上野的圖書館借書。從學校畢業進入報社之後,已經好幾年沒有來過了。他很喜歡從圖書館門口到國電鶯谷站的這條路,因為沿途有古祠堂和墓地。

車開過博物館,朝右側轉去。

圖書館越來越近了,一切與以前並無二致。車在老舊的建築物門前停下。

「要我在這兒等您嗎?」

「嗯。」添田下車說道,「您先回去吧,我要待很長時間。」

司機把社旗翻了個面,開了回去。

添田站在入口的石階上。他並不需要去圖書館辦事。周圍的景色一點兒都沒變,視線中只有四五個學生在路上走着。

添田準備沿着這條路走走。從外務省的村尾課長那兒受到的屈辱,在他胸口堵成一攤黑色的印記。他想在這條令人懷念的路上走一走,散散心。今天天氣很好,陽光也令人感覺心曠神怡。

添田正要邁開步子,忽然想起自己正站在圖書館門口。這讓他產生了一個新主意。

走進歷史悠久的圖書館,就好像讓自己沉浸在過往的回憶中一樣。他有多少年沒有在昏暗的房間裡領過入館券了?隔着小小的窗口,年老的館員默不作聲地把券遞給他。這位館員在添田的學生時代便在這裡工作,懷念之情頓時涌了上來。

借書的手續多多少少有了些變化,不過建築物還是一樣的破舊。添田混進學生堆里,走進了放有索引卡的房間。房間比當年大了不少。

工作人員就在房間正面的窗口那兒,可以向他詢問要找的書屬於哪個分類。

「一九四四年的職員名錄?」

工作人員還穿着學生服。添田上學時熟知的那名員工不在那扇昏暗的小窗口裡,也許是調去了其他崗位,也許是辭職了。

「請看XX號分類。」

添田走去相應的盒子前。同往常一樣,幾個人輕手輕腳地在裝着無數卡片的架子間緩緩走動。

添田填好借書票,去另一間房領書。那間房沒有任何變化,裡面也沒有添田認識的工作人員,出納工作都由年輕的館員負責。

他坐在長椅上,等候工作人員取出他要的書。一位前來借書的老人也老老實實地等候着,添田當年也見過這樣的老人。在一群年輕人中,總有那麼一兩個老人來借書。圖書館中的一切都是那麼昏暗,瀰漫着一股霉味。

添田彰一捧着厚重的職員名錄,走進了閱覽室。他在一群學生中找到了一個空位,翻開名錄。他要找野上顯一郎所在的中立國的公使館館員名單。

由於正值戰時,當時日本的駐外公使館屈指可數,在歐洲就只有五處。添田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了下面這份名單。

公使 寺島康正

一等書記官 野上顯一郎

副書記官 村尾芳生

書記生 門田源一郎

公使館武官、陸軍中校 伊東忠介

添田將這些名字抄在筆記本上。那是一九四四年三月的名單。館員的人數之少,也反映出當時的情勢。

其中,寺島公使已經去世。野上一等書記官也不在人世了。村尾副書記官當然就是現在的歐亞局某課課長。添田的知識庫里還空白的就是門田書記生與伊東中校的消息。村尾課長既然不願提及野上顯一郎去世前後的情況,那添田就只能向這位書記生與公使館武官打聽了。

村尾課長的那句「去問溫斯頓・丘吉爾吧」,仿佛一根芒刺扎在添田胸口。添田調查的初衷,的確是為了了解野上書記官臨終時的情況,而村尾課長的諷刺,則進一步煽動了添田,讓他執著起來。

添田離開了昏暗的圖書館。剛一出門,竟感覺溫暖的秋日陽光有些刺眼。

添田沿着長長的圍牆走了起來。這一帶比起他當年經常來圖書館的時候幾乎紋絲未變。倒塌的圍牆也還是倒在那兒,將軍墓的一片廢墟也不過是稍稍打掃了一下。一路走來,看不見一個行色匆匆的路人,讓人心情平靜不少。這條路上的學生很多,其中不乏成雙成對的校園情侶。銀杏葉在高高的枝頭隨風起舞。

添田開始計劃自己接下來的工作。門田書記生的情況,只要去外務省就能打聽到。麻煩的是如何查清伊東武官的去向。要找到他,可能要花很長時間。

添田心想,自己準備做的事情,也許毫無意義。為什麼他對野上顯一郎如此執著?這位一等書記官的確是在瑞士病死的,外務省也公布了他過世的消息。

添田追查野上之死的動機,是久美子提起的蘆村節子遇到的一段軼事。她在奈良古寺中發現的筆跡,與久美子的父親野上顯一郎的極為相似。一開始他並沒有想太多,然而過了一段時間,他總覺得這件事不能聽過且過。他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這種心情。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在奈良發現了與久美子父親相似的筆跡,成了添田調查野上一等書記官臨終情況的一大動機。

之後,添田彰一四處奔走,調查了一九四四年某中立國公使館館員的情況。結果顯示,寺島公使、野上一等書記官、門田書記生均已過世,而公使館武官伊東中校行蹤不明。

寺島公使與野上書記官的死,添田早已心中有數,然而在調查過程中,他又發現門田書記生也病故了。

「門田源一郎嗎?他已經死了。戰後撤回日本不久,就在老家佐賀市病死了。」

外務省的某位官員如此回答了添田的問題。

於是,添田的線索又少了一條。剩下的只有公使館武官伊東忠介中校了。

至於這位伊東中校,目前行蹤不明,生死未卜。當時的軍人的行蹤,是最難追查的了。

添田為了調查他的去向,查了查他的大致履歷。伊東中校出身大阪府東大阪市,於是添田就與報社的大阪總公司取得了聯繫,委託他們去東大阪市市政局查一查伊東中校的情況。然而戶籍上並沒有他的死亡記錄,也沒有目前的住址。

添田大失所望。僅剩的兩位證人一個病死,一個行蹤不明。外務省的村尾課長又不願透露與野上顯一郎之死有關的詳細情況,再說了,添田也不打算再次拜訪他。他下定決心,一定要通過村尾以外的渠道查個水落石出,好爭一口氣。

這幾天,添田一直在鬱悶的心情中度過。有關野上顯一郎的線索,在撞到村尾芳生這堵高牆之後戛然而止。

最後一縷希望,就是那位行蹤不明的伊東武官。添田心想,也許從舊軍人這條線能查出些什麼,便向熟悉這一領域的記者打聽了不少情況,然而,結果卻令人失望。誰都不知道一個普通中校的下落。

見添田在專心致志調查着些什麼,他的一位摯友開口問道:「你究竟在查什麼?」

添田沒有說出野上顯一郎的名字,只是說自己想收集戰時外交的資料,所以想查一查某國公使館的情況。

那位朋友給他提了個建議。

「我有個主意,」他說道,「你問問當時在那個國家的其他日本人吧。你只考慮了使館的館員,不妨找找普通的海外僑民啊。」

可是普通的海外僑民又怎會知道野上顯一郎之死的真相?因為他們根本無緣問津公使館這樣的政府駐外機構。

「要是有人經常和公使館接觸就好了……」

「是啊,要是有這樣的人就好了……」朋友又幫他出起了主意,「對了,我又想到了。」

「什麼?」

「記者啊!記者雖然不是公使館館員,但肯定會經常出入公使館收集情報。所以他們肯定熟知內情。」

朋友指的是報社的特派員。然而一九四四年前後,報社真的會派記者前往歐洲嗎?

「有啊,還挺有名的呢。」朋友打消了添田的疑慮。

「誰啊?」添田眼神里寫滿疑惑。

「瀧先生啊!瀧良精!」

「瀧良精……」添田啞口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