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背叛日本的日本人:第3章 · 下 線上閱讀

次日,添田彰一便請求與外務省歐亞局的某課課長村尾芳生會面。他先打了個電話,接電話的是個男秘書,對方反問:「您有什麼事嗎?」

添田回答:「我想見村尾課長一面,請問課長是否有時間。」

「課長很忙,請先告訴我您有什麼事,我會轉達的。之後我們這邊會另行通知您會面時間。」

添田彰一說,他想親自與課長說幾句話。在添田不斷的強烈請求下,課長本人接起了電話。與之前的男秘書不同,那是個沉穩的中年男子的聲音。

「我是村尾,」對方例行公事地說道,「請問找我有什麼事?」

添田彰一再次報出自己的名字與單位,說道:「我想採訪一下身為外務省課長的您,可否請您賞光?」

「關於那些複雜的外交政策我懂得很少,您還是去採訪更高層的領導吧。」

「不不,不是那方面的。」添田回答。

「那是哪方面的?」

電話那頭的村尾課長的聲音並不熱情。雖然很禮貌,但卻冷冰冰的,仿佛拒人於千里之外。這也是所有官僚的慣有腔調。

「是這樣的,」添田解釋道,「我想寫一本《戰時外交故事》,聽說村尾課長您當時正好在中立國任職是吧?」

「是的。」

「我覺得您是採訪的最佳人選,請您務必賞臉。」添田再次請求。

「是嗎……」

電話那頭的村尾課長好像在思索着什麼。他的語氣不像剛才那般冷漠了,聽着好像有戲。

「我也說不出什麼東西來……」課長終於答應了。

「今天下午三點我有空。」他想了半天才說出三點這個時間,想必是翻閱筆記本確認了日程,「不過最多只能給你十分鐘。」

「十分鐘足夠了,太感謝您了!」添田彰一道了謝,掛了電話。

——下午三點,添田彰一走進了位於霞關的外務省。

歐亞局在四樓,他便上了電梯。

無論是電梯還是四樓的走廊,都擁擠了很多訪客。估計是來陳情的人。他撞見了好幾個十二三人一組的陳情團,走廊和馬路一樣熱鬧。

接待處的小姐帶他來到了會客室。

添田在會客室里等了許久。他走到窗邊眺望,只見秋日的陽光照耀着樓下寬闊的馬路,路上車水馬龍,兩旁的七葉樹伸展開美麗的葉片。

腳步聲傳來,添田彰一趕忙離開窗邊。

進屋的是個發福的男子。這體格與身上的雙排扣西裝很是相配。他的氣色很好,就是頭髮稀疏了些——這是記者眼中的第一印象。

「敝姓村尾。」課長單手接過添田的名片,「請坐。」

「那我就不客氣了。」

添田彰一與村尾課長對面而坐。接待員端來茶水後離開了房間。

「你想問我些什麼啊?」

他不僅頭髮稀疏,連鬍鬚也很稀疏。嘴角帶着極具紳士風度的穩重微笑。因為發福的關係,他的身體把椅子塞得滿滿的。

「課長您在中立國的工作是不是一直持續到戰爭結束?」

添田彰一其實知道問題的答案,只是在這種場合,必須先向當事人確認一下。村尾課長回答:「不錯。」

「您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戰爭結束後日本的外交有多麼困難,着實不難想象。

「那是當然,畢竟當時那個狀況……」課長一臉平和。

「當時的公使正好回國了是吧?」

「是的。」課長收了收下巴,表示同意。

「成為代理公使的,或者說是代理公使完成職務的,是不是一等書記官野上顯一郎先生?」

「沒錯,正是野上先生。」

「他是在中立國過世的吧?」

「是的,真是太遺憾了。」課長平靜地說道。

「野上先生想必也吃了不少苦吧。」

「那是當然。」村尾課長掏出一根煙,「我們都說是工作折了野上先生的壽。當時我還是副書記官,就在野上先生手下工作,大家為了戰時外交的事情,真是耗盡了心血。」

「當時是課長您把野上先生的遺骨帶回國的吧?」

添田彰一的問題,讓村尾課長的臉上第一次露出陰霾。

「你知道得還真清楚。」課長朝記者望去。

「哪裡哪裡,我只是查了查當時的報道罷了。報上說您抱着野上先生的骨灰盒回了國。」

「沒錯。」課長又吐了口煙。

「聽說野上先生學生時代很喜歡運動,尤其是柔道?」

「他是三段。」

「對對,是三段。聽說他的體格也很健壯。」

「這才是最要命的。年輕時運動過頭了,反而更容易得肺病。」

「哦?那野上先生是因為肺病過世的嗎?」

「沒錯。我記得是一九四四年初吧……他的肺病越來越嚴重,醫生建議他去別處療養一段時間。就像我剛才說的,戰爭期間日本的外交工作非常困難,而艱難的工作損害了他的健康。可野上先生就是不答應。在我們其他館員的強烈要求下,他才勉強同意去了瑞士。」

課長緩緩道來,眯起眼睛,追憶起當時的往事來。

「那他是在瑞士的醫院病故的嗎?」

「嗯。我接到通知,前去領回骨灰。當時去一趟也不容易。」

「您有沒有見到那家醫院的醫生,向他打聽到野上先生臨終時的情況呢?」

村尾課長的臉上沒了笑容。原本掛在嘴邊的從容表情,突然轉化成了某種冷冰冰的東西。不過這一變化並不明顯,要是添田觀察得不那麼仔細,也許就無法發現。

課長沒有立刻作答。他的視線依然投向遠方。

「我當然問了。」過了好一陣子,他才回答。

「野上先生住院了三個多月,終究還是成了不歸人。和當時的日本不同,那兒藥品很豐富,只能說是天命吧。我也覺得他的家屬很可憐,可我們能做的也只是把骨灰送回去了。」村尾課長看着地面說道。

「您抵達醫院的時候,遺體已經火化了嗎?」

「是的,因為他是在我到達前兩個星期去世的。骨灰是那邊的院長親手交給我的,不過他叫什麼名字我已經不記得了。」

這回輪到添田沉默了。他望着掛在房間牆壁上的畫,畫中描繪的是富士山。這幅畫系著名油畫家所作,山的輪廓是用朱色勾勒的。

「可否給我說說野上先生臨終時的樣子?」

記者將視線轉回課長。

「聽說他走得非常平靜。咽氣之前,意識一直很清楚,總說自己在如此緊要的時刻病倒,真是太對不起大家了。也難怪啊,當時的日本也危在旦夕啊!」

村尾課長玩了個雙關語,然而課長自己也好,添田也好,都沒有露出笑容。

「當時的報紙上說,」添田說道,「野上先生身處中立國,在歐洲複雜的政局之下,輔佐公使,為推進日本的戰時外交鞠躬盡瘁。那他具體做了些什麼事呢?」

「這……」

村尾課長一瞬間露出迷茫的表情,而那種不想回答問題時裝出的曖昧微笑,也重返臉上。

「這我也不清楚。」

「可是課長您當時是副書記官啊,您不是他的下屬嗎?」

「這話沒錯,可是說實話,那些工作幾乎是野上先生獨自完成的。戰時外交與和平時代的外交不同。因為同盟國的阻攔,我們要聯繫本國也是非常困難的,所以我們沒辦法一一請示上頭。有很多事情是野上先生獨自拍板,獨自行動的。他也不會向我們匯報每一件事。」

「可是,」添田沒有放棄,「課長,您是他的直屬部下,您應該知道他做了哪些外交工作啊。我想問的就是這些,不用很詳細,麻煩您給我講個大概就可以了。」

「這就難辦了。」這一回,村尾課長立刻回答,「這些事情還沒到公開的時候。戰爭已經過去很久了,但要發表這些還存在很多難處。」

「已經過去十六年了,還不行嗎?」

「不行。當時的那批人還活着,這會讓他們為難的。」

村尾課長的話語戛然而止,臉上沒有了微笑,連眼神也變了——那是說漏嘴之後悔不當初的表情。

「有人不願意公開事實?」

添田彰一緊咬不放,就好像對方正要關門的時候,他迅速把腳插進了門縫裡,打算撬開門一樣。

「您所說的究竟是誰?事到如今,還有什麼不能公開的嗎?莫非當時的外交秘密還會影響現在的時局不成?」

添田用的是激將法。

而村尾課長並沒有表現出憤怒,他平靜地起身。這時,事務官出現在了會客室門口——他是來叫課長回去的。

「時間到了,我就先告辭了。」他故意掏出懷表看了看。

「課長!」添田彰一喊住了村尾,「公開野上先生當時的外交工作,究竟會讓誰為難?請您務必告訴我。」

「如果我把他的名字告訴了你,你是不是準備去採訪他?」

村尾課長望着添田,眯起雙眼,嘴角仿佛帶着一縷笑容。

「是的,視情況而定。」

「那我就告訴你吧。如果他願意見你,你就去採訪吧。」

「您願意說了嗎?」

「當然。去問溫斯頓・丘吉爾吧。」

添田彰一目送着村尾課長寬闊的背脊消失在會客室門口。眼底留下的只有課長嘴角那帶有諷刺意味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