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背叛日本的日本人:第3章 · 上 線上閱讀

星期天是個大晴天。微風拂過,天空萬里無雲。丈夫亮一因為學校工作的關係,一大早就出門去了。

「今天久美子會帶報社記者到家裡來?」

丈夫臨走時,又想起了昨天晚上妻子說的話。

「嗯,你也儘量早點回來吧!」

「嗯。」丈夫蹲着穿起了鞋,「機會難得,可我今晚可能會晚些回來。你就幫我問個好吧。」

丈夫挾起破舊的公文包出門去了。

十一點多,表妹久美子打來了電話。

「姐姐?」久美子活潑開朗的聲音從聽筒那頭傳來,「我們一點多過來行嗎?」

「哎呀,幹嗎不早點來呀?」節子說道,「我們家雖然破了點兒,招待你們吃頓午飯還是行的嘛。」

「所以才要一點多過來嘛,」久美子回答,「要是一起來你家吃飯,感覺怪怪的……」

節子倒也能理解久美子的感受。第一次帶上男朋友到表姐家吃午飯,總感覺就是承認了男女朋友這件事情,怪難為情的。雖說當下的年輕人對這一套早就滿不在乎,不過久美子在這方面還是比較傳統的。

「有什麼關係呀,」節子說道,「我都準備好了,雖然不是什麼山珍海味。」

「真是對不起……」久美子道了歉,「不過姐姐你別費心了,我們吃完飯就來拜訪。」

「哎呀,在你家吃和在我家吃有什麼不一樣啊?」

「不是啦。添田先生還沒在我家吃過飯呢。」

久美子說完節子才明白——她的意思是,兩人在外頭碰面,找個地方一起吃午飯,然後再去節子家。對兩個年輕人說,這樣會更輕鬆些。同時,節子也知道了久美子的男朋友姓添田。

「對不起,」久美子對着電話道了歉,「真是給你添麻煩了。」

「那就只能這樣啦。你們可得早點兒來啊!」

從掛斷電話到下午一點,節子心裡就一直惦記着這件事兒。她十分好奇久美子會帶來怎樣一位男友。昨晚,丈夫也提過這事。不過節子從小看着久美子長大,所以內心懷着的感覺和丈夫又還不完全一樣。

烈日當空,花園裡樹木的影子也變短了。這時,久美子帶着位年輕人來到了節子家中。

初次見面的添田,顛覆了節子對報社記者的印象。他怎麼看都與平凡的公司職員無異。唯一有些「記者氣」的,就是那一頭亂糟糟的頭髮。年輕人很懂禮貌,也不多話。

他取出名片遞給節子。節子一看,上面寫着「添田彰一」四個字,工作單位是一家一流報社。

他身上穿的衣服很樸素,顏色也好,花紋也罷,都不張揚。高高的個子,稍稍凸出的頰骨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兩人果然已經吃了午飯,節子就吩咐女傭準備了咖啡和水果。添田彰一客氣地接過杯子,沒有一點記者盛氣凌人的囂張,反而像個小心翼翼的工薪族。

今天的久美子好像特別客氣,不時和添田交談兩句。節子也在一旁聽着,感覺久美子雖然客氣,但語氣還是很活潑的。

昨晚丈夫說過最近的報社記者為了抓頭條,什麼消息都不放過,可從眼前的這位年輕人身上並不能看出這種態度來。添田彰一真是一點兒也不像報社的人。

三人拉了會兒家常之後,久美子終於談到了今天上門拜訪的目的。當然,這話應該由添田彰一開口,久美子只是做了個鋪墊而已。

「姐姐,之前我在電話里跟你提過,添田先生啊,對姐姐在奈良碰到的事情很感興趣,能不能請你再給我們講一講啊?」

「哎呀,」節子對添田彰一微微一笑,「讓您見笑了吧?」

節子瞥了久美子一眼,眼神里多多少少有些責怪她多嘴的意思。久美子靦腆地笑了笑,低下了頭。

「不不,我對這件事真的挺感興趣的。」

添田彰一認真地看着節子。

節子從剛見面時就發現,他的眼睛很大,但並不會給人帶來不快,眼神反而很招人喜歡。

「久美子小姐常在我面前提起她的父親。」添田彰一的口氣依舊彬彬有禮,「當然,根據公報而言,野上先生二戰中在國外過世應為事實。不過聽久美子小姐說,您在奈良發現了和她父親非常相似的筆跡,這件事讓我產生了一種很奇妙的感覺……」

「奇妙的感覺?」節子平靜地反問道。

「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添田彰一老實說道,「只是這相似的筆跡,恰巧是在久美子小姐的父親生前非常喜歡的地方發現的,這一點讓我很是奇怪。所以我想從您口中再打聽打聽詳細情況。」

節子心想,為何這位年輕的記者會對舅舅野上顯一郎的事情產生興趣?也許是因為他在和久美子談戀愛,想多了解一下久美子的父親。可是倘若真是如此,他又何必跑來節子家,打聽在奈良發現相似筆跡的事情呢?他完全可以找久美子或是久美子的母親問啊。

「您為什麼會對這事兒感興趣啊?」節子問道。

添田回答:「目前,只要是關於人生的事情,我全都很感興趣。」

這話有些裝模作樣,但不可思議的是,從添田嘴裡說出來就沒有那麼讓人皺眉了。也許是因為添田彰一誠實的態度吧,不過最主要的原因還是他說話時那認真的表情。

也是,報社的記者要是不對所有事情感興趣,還怎麼工作呢?然而節子覺得,自己發現與舅舅的筆跡相似的文字時,心中那種「不可思議」的真正含義,正被這位年輕人通過更冷靜的分析察覺出。當然她並沒有什麼根據。只是看着眼前的添田彰一,她就會有這樣的感覺。

大致情況久美子肯定已經告訴添田了。節子就把奈良旅行中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再說了一遍。添田興致勃勃地聽着,還不時拿出筆記本寫兩句,看來這報社記者不是白乾的。事情的來龍去脈很簡單,沒多久她就說完了。

「聽說久美子小姐父親的筆跡有很明顯的特徵?」聽完節子的敘述,添田問道。

「是的,舅舅年輕時一直臨摹中國一位叫米芾的書法家的字帖,特徵很明顯。」節子點點頭回答。

「米芾的字我也略知一二,」青年說道,「現在會寫那種字的人非常少。想必那本芳名冊上的字肯定和久美子父親的字很像,這才讓您立刻聯想到了他吧?」添田再次確認。

「沒錯,可是會寫這種字的人,不一定只有他一個吧。」

「這話不錯。」添田彰一平靜地回答。

「只是,」他接着說道,「這字是在久美子小姐的父親最喜歡的奈良古寺發現的,這一點讓我非常感興趣。不過,我雖然這麼說,可我並不覺得她的父親還活着。只是我想借這機緣巧合,多了解一下她父親臨終時的情況,所以才斗膽前來拜訪了。」

「這話怎麼說?」

節子盯着年輕人,表情都僵硬了。她以為這位記者在打什麼主意。

「不不,不是什麼大事……」

添田彰一誠懇而平靜地否定了節子的疑慮。

「我是個記者。之所以會犯職業病,是想多積累些有關戰時日本外交的知識。」

節子這才知道,添田彰一感興趣的並非野上顯一郎這個人,而是戰時的日本外交。

「幾乎沒人報道過戰時的日本外交官在中立國開展了怎樣的外交。戰爭結束已經十六年了,我覺得應該趁見證人尚在人世的時候採訪一下他們,把當時發生的事情記錄下來。」

節子放心了。就好像自己周圍那緊張的空氣頓時輕鬆了下來。

「好主意,」節子誇獎道,「我十分期待您的報道。」

「不不,」添田彰一第一次低下頭,「我資歷還淺,難以擔當這麼重要的工作。」

「沒有的事,」節子搖了搖頭說,「您一定能夠勝任。」

兩人對話的時候,久美子臉上一直帶着笑容。她本就是個乖巧的姑娘,今天又是第一次帶添田彰一來節子家,話就更少了。她一直在注意着節子與添田彰一之間的對話。

「我想去採訪一下外務省的村尾先生。」添田彰一邊喝茶邊說道,「久美子小姐的母親說,這位歐亞局某課課長對這些情況最了解了。」

「嗯,他應該是最合適的人選。」節子也表示同意。

野上顯一郎擔任一等書記官的時候,歐亞局某課課長村尾先生正好是副書記官。舅舅的骨灰也是他帶回來的。要了解情況,找他最合適。

「不過,真是太遺憾了。」添田彰一的語氣還是那麼有禮貌,「久美子小姐的父親是在戰爭結束前不久去世的吧。要是能在臨終前回到日本,心中的遺憾也會少那麼幾分。」

平日裡節子也時常這麼感嘆。她看了看久美子,發現她仍低着頭。

兩個年輕人在三點多離開了節子家。

秋日斜陽拉長了庭院裡樹木的影子。兩人緩緩走過種着紅色雁來紅的牆角。節子站在庭院裡,目送着兩人離開,唯有雁來紅的顏色鮮艷地留在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