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背叛日本的日本人:第1章 · 下 線上閱讀

出租車所行駛的道路特別冷清。

兩側是廣闊的平原,只有星星點點的村落。過了岡寺,橘寺白色的圍牆出現在眼前。節子告訴司機等候片刻,自己則沿着高聳的石階拾級而上。

橘寺是一座小寺院。她喜歡「橘寺」這個名字。節子來到了本堂旁的接待窗口。那裡也擺放着一些護身符和明信片之類的紀念品。

節子買了張明信片,環視周圍,可是並沒有發現芳名冊。

「請問……」她鼓起勇氣問道,「請問這邊有芳名冊嗎?我想簽名留個紀念……」

正在臨摹字帖的僧人抬頭看了看,從書桌邊上拿起芳名冊,默默遞給節子。

節子趕忙翻到最後一頁,可並沒有發現「田中孝一」的名字。於是她寫上了自己的名字。她擔心自己錯過,又翻了一遍,可終究還是沒有出現「田中孝一」這四個字。

「謝謝。」節子將芳名冊還給了僧人。

她走下石階,回到了停在門口的出租車上。

「客人,接着上哪兒去啊?」司機回頭問道。

「麻煩去安居院[5]。」

[5]別名飛鳥寺。6世紀由蘇我馬子所建。止利法師所做的飛鳥大佛是日本最古老的佛像。從近鐵橿原神宮前站坐巴士8分鐘即可到達。

司機發動了汽車。沿途都是田園風光。方才在橘寺看見的森林越來越近了。節子在寫着「安居院」字樣的大門口下了車。她再次囑咐司機留在原地等她出來。

走進安居院的大門,就能看見旁邊的正殿了。一塊基石一般的大石頭在庭院的正當中。

正殿的本尊是飛鳥大佛,傳說為止利法師[6]所作。這尊佛像經常出現在美術史類的書本中,然而節子並沒有心情觀賞佛像那「古拙的笑容」。她的首要目標,就是這兒的芳名冊。

[6]飛鳥時期首屈一指的法師,日本佛匠鼻祖。傳說是中國南梁司馬達的孫子,善雕佛像。

寺院的接待處沒有人。這兒比起奈良的那些寺院要蕭條得多。見節子站在接待處,一位五十來歲、身着白衣的老僧從裡頭走了出來。

「您要拜佛嗎?」他探着頭問道。

放在平時,節子定會參拜本尊,然而她現在更關心的是別的事情。她買了護身符和明信片。安居院的芳名冊就放在接待處的窗口邊上,不用問就已看見。

「是這樣的……」節子對老僧說,「我是特意從東京來的,能否讓我留個名字?」

老僧笑着對節子說:「當然可以,請吧!」

他還親自為節子磨了墨。

節子打開了芳名冊。趁老僧磨墨的時候,節子翻看了芳名冊。最後一頁上只有三個人的名字。前一頁上也都是些陌生的名字。可再翻一頁,節子險些叫出聲來。

上頭分明寫着那似曾相識的「田中孝一」。字體也與唐招提寺的如出一轍,就像是印章印出來的一樣。節子向正在磨墨的老僧問道:「請問……」她指着田中孝一的名字,「這位是哪天來的呀?」那口氣就好像在打聽熟人的消息一樣。

老僧探出頭看了看那個名字。「這……我也不清楚啊。因為來這兒參觀的遊客還挺多的。」他歪着腦袋,一邊回憶一邊說道,「是多久前來的啊?既然是寫在那一頁上的,那就是一個禮拜或十天前吧。」

節子聽完,盯着老僧的臉問道:「請問,您還記得他的模樣嗎?」

老僧又歪起了腦袋:「這我就不記得了。莫非您認識他不成?」

「是的。」節子脫口而出,「看了這芳名冊,我忽然想起了一位久未謀面的朋友,所以才會問您。」

「這……」老僧皺起了眉頭,「我還真不記得了。我妻子[7]正好在,要不我去問問她吧?」

[7]日本的和尚允許結婚。

真是位熱心的住持。他特意跑去問了問自己的妻子。

老僧與他妻子一起走了回來。只見老僧的妻子對節子點了點頭,看了看芳名冊上的「田中孝一」。

「這……我也記不清了。」她也像丈夫一樣歪着腦袋。

節子又將視線投向了芳名冊上的簽名,真的太像舅舅的字跡了。

節子手上有好幾張舅舅的書法作品。那時節子還小,上面寫的並非艱深難懂的漢詩。舅舅總喜歡在紅毛氈上鋪上宣紙,讓舅母幫着磨墨,用大號毛筆寫漢字。要是她隨身帶着舅舅的墨寶,她還真想拿來和「田中孝一」的筆跡做個對比。

傍晚時分,節子抵達奈良。路燈已經亮了。她在車站前打了個車。黃昏時,公園大道上早已沒有了喧鬧的人群。興福寺的寶塔被下方的燈光照得通明。

她與丈夫商量之後,事先預訂了飛火野附近的旅館。節子到達旅館時,發現丈夫亮一已經到了,連澡都泡好了。

「對不起,我來遲了。」節子趕忙道歉。丈夫近來稍有發福,他穿着寬袖棉袍,正蜷縮着身子看報紙。

丈夫見節子進屋,開口問道:「泡澡嗎?」

「等會兒再說吧。」

「那就先吃飯吧。我都餓了。」丈夫像個孩子似的拍了拍肚皮。

節子馬上吩咐女服務生準備晚餐。

「京都的會這麼早就結束了啊?」節子問道。

「是啊,很早就結束了。幾個朋友開完會還準備去聚一聚,可我又喝不了酒,而且也不能讓你一個人在這兒等我啊,就提前回來了。」

聽到這兒,節子越發內疚起來:「真對不起。」

「沒事啦。對了……」亮一笑眯眯看着節子說,「夫人古寺之行怎麼樣啊?」他一直拿節子的這個愛好開玩笑。

飯菜來了。

亮一喝不了酒,自然也不用節子幫忙斟酒。他就着米飯,迅速掃蕩了盤子裡的菜餚。

「哎呀,你真的餓壞了!」節子看到丈夫狼吞虎咽的樣子,有點忍俊不禁。

「是啊,今天的學術會真是累死人了,而且從京都坐電車過來要一個多小時,確實快餓死了。」

丈夫亮一是T大的病理學副教授。

「對了,你的古寺巡禮一定是心滿意足吧?」

「嗯……」節子含糊其辭。畢竟她今天沒有按照之前和丈夫說過的計劃走。

「佐保路那邊怎麼樣?」丈夫問道。他這麼問是有原因的:他特別喜歡「佐保路」的名字,因為它念起來語感不錯。而且他還經常炫耀自己能背誦《萬葉集》中大伴坂上郎女[8]的詩句——「汝見佐保道,妾折青柳枝。」亮一年輕時常看這類書籍。

[8]奈良前期的女歌人,也是《萬葉集》中的代表性歌人。

「我沒去那兒。」節子回答。

「為什麼?」亮一看了她一眼,問道,「你不是很想去那兒的嗎?」

「是啊,不過我最後還是沒去,只去了橘寺和安居院。」

「怎麼跑那兒去了啊,」丈夫說道,「心血來潮?」

節子一咬牙,決定把真正的理由告訴他。

「我去唐招提寺的時候,在芳名冊里看見一個人的字跡和舅舅的實在太像了。我就想其他寺院的芳名冊里會不會也有相同的名字……」

「舅舅?」丈夫抬眼問道。

亮一和節子剛訂婚的時候曾見過野上顯一郎一面。婚後也多次上門做客,與這位舅舅相談甚歡。

「那筆跡和舅舅的實在太像了,讓我想起了好多以前的事情呢。」

「原來如此,畢竟你是因為令舅才喜歡上古寺的呢!」

丈夫爽朗地笑了起來。

「然後你就去其他寺院翻芳名冊,看看有沒有同樣的名字是吧?可你為什麼不去法華寺、秋筱寺之類的地方呢?何必徑直跑去飛鳥那邊的寺院呢?」

「舅舅特別喜歡那兒的寺院。從我小時候起他就一直在國外工作,常在家書里提到呢。」

「餵……」丈夫插嘴道,「這話可就怪了。你又不是在找你舅舅,是在找很像你舅舅的筆跡不是嗎?」

「話是這麼說,畢竟舅舅十七年前就病死了,可是我還真在安居院看見了同樣的字跡。」

「唉……」丈夫不禁感嘆,「女人的直覺真是太可怕了。然後呢?那位被舅舅的筆跡之魂附體的人叫什麼名字?」

「田中孝一。那字跡真的好像啊。舅舅臨摹的一直是中國北宋米芾的字帖,很獨特的,一眼就能看出來。」

「那個田中孝一要是也恰好學過同一個書法家的字,那可真是作了孽啊。害得你臨時改變計劃,大老遠跑去了安居院。」丈夫喝了一口茶笑着說道,「不過舅舅九泉之下肯定會很高興的。真是辛苦你了。」

旅館旁邊就是飛火野,安靜的夜空下起了雨,拍打在防雨板上。

節子雖然被丈夫嘲笑了一番,但「田中孝一」這四個字,仿佛還停留在她眼前。

她從未像今天這般頻頻回憶起在歐洲病死的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