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背叛日本的日本人:第1章 · 上 線上閱讀

蘆村節子在西京站下了電車。

她已經很久沒來過這兒了。從站台上望見的藥師寺三重塔,令她分外懷念。柔和的秋日陽光,灑在塔下那片松樹林上。從站台到藥師寺只有一條直道可走。路邊有一家舊貨店兼茶坊,貨架上還擺着古樸的瓦片,一切與八年前她所看見的情景一樣,就好像那些東西從來不曾被人觸碰過。

天上的雲朵多了起來,還刮着陣陣寒風,而節子的心情卻很興奮。這條路與她接下來準備去的古寺山門,都能喚起她遙遠的回憶。

她與丈夫亮一從家裡出發,一同來到京都。亮一要參加學術會,一開就是一整天。他們夫妻倆已經好幾年沒有一起旅行過了。從東京出發的時候,她就打定了主意,趁丈夫出席會議的時候去奈良走走。

節子跨過藥師寺的大門,來到三重塔下。她記得上次來藥師寺的時候,這座塔正在重修,讓她遺憾不已,而現在它已煥然一新。和平時一樣,寺院裡沒多少遊客。一般來奈良的遊客都不會大老遠來這兒參觀。

看完正殿的雕刻之後,節子走出殿門,才發現已經是下午了。她還有其他安排,沒那麼多時間,只得匆匆離開藥師寺。

從藥師寺到唐招提寺[1]的這條路,是她最喜歡的路之一。八年前造訪的時候正值晚春,白色的玉蘭花盛開在兩旁的泥牆上。路邊角落裡有一棟農家的房子,明亮的陽光照在人字形的屋頂上,牆壁顯得特別的白,而今天是多雲,牆壁的顏色就有些發黑了。

[1]約千百年前,唐朝僧侶鑒真奉聖武天皇聖旨所造。

這條路如往常一樣人煙稀少。破爛的土牆上爬滿藤蔓,就連土牆上掉落的土塊,都和舊貨店的商品一樣,總也是那副模樣。農家的庭院裡,一位正在給稻穀刈殼的姑娘目送着節子走過。

抵達唐招提寺後,節子發現寺門翻新過了。

話說回來,上一次來參觀時,寺門顯得破舊不堪,門柱下部幾乎已腐朽,屋頂上滿是歪斜的老瓦片,上面還長着青苔。不過那時寺門旁山櫻盛開,映襯着還留着一絲朱色的門柱,頗有些「古色古香」的韻味。

去正殿要走過很長一條路,兩旁的樹木鬱鬱蔥蔥,就連接待處的小房子都和八年前一模一樣。走近一看,櫃檯上擺着明信片和護身符,裡頭還守着位老人。

節子從遠處眺望正殿。大屋頂下裝飾着魚尾形脊瓦,下方立着八根柱子。無論何時,圓柱的形狀都是那麼優美,那麼豐盈,讓人不禁聯想起法隆寺的柱子來。與希臘建築物的柱子也有異曲同工之妙。

節子沿着正殿寬寬的房檐,繞去了後方。

鼓樓與講堂都經過了修繕,朱色顯得煥然一新。唐招提寺的布局從這個角度望過去,真是妙不可言。那感覺,就好像在欣賞一首優美動聽的樂曲。

節子駐足原地,眺望了許久。周圍沒有一個遊客。

雲散去了一些,帶來淡淡的陽光。八根凸肚狀支柱在陽光下形成一排整齊的影子,很有立體感。因為房檐很寬,陽光被中途攔腰遮斷,上部靠近房檐那兒還是很暗。藍色的連子窗與白色的牆壁留在昏暗的深處,唯有朱紅色的圓柱特別明亮。眼前的景象,讓節子看得出神,久久不願挪動腳步。

教會節子欣賞古寺之美的人,是她已故的舅舅。舅舅名叫野上顯一郎,是節子母親的弟弟,生前是位外交官。二戰期間,他曾前往歐洲中立國家的公使館擔任一等書記官,但是沒等戰爭結束,便不幸因病客死異鄉。

你舅舅身體那麼壯實,竟會……節子還記得母親曾如此感傷過。當時節子二十三歲,和丈夫結婚不過兩年。一想起過世的舅舅,母親的話語就跟着迴響在了耳邊。

舅舅的體格的確健壯。從初中到大學,他一直參加柔道社的活動,還獲得黑帶三段稱號。舅舅離開日本的時候,正值二戰戰況最激烈之時。母親和節子特意趕去東京站送行。燈火管制下的車站昏暗不已。坐火車取道西伯利亞,是當時前往歐洲唯一的方法。

美國機動部隊對日本發動了一波又一波猛烈進攻,歐洲戰場的德國與意大利也是節節敗退。眾人都以為,舅舅是去中立國工作,只要能平安抵達,定能平安歸來,不料舅舅最終竟被病魔奪去了生命。

當時日本、德國與意大利已無力回天,舅舅身在中立國,背負着艱巨的外交任務,勞累過度,患上了肺結核。日本的報紙也報道了舅舅的死訊:

身處中立國,在歐洲複雜的政局之下,為推進日本的戰時外交鞠躬盡瘁,最終倒在了自己的崗位上。

節子至今記憶猶新。

就是這位體魄健壯的舅舅,教節子讀懂了古寺的美。舅舅在學生時代就經常造訪奈良的古寺與大和路[2],進了外務省之後也沒有放棄這個愛好。後來他成了副領事,調往中國天津及歐洲各地。可每次調回日本總部,總會先去大和路走一走。

[2]特指京都五條口取道伏見、木津前往大和的路。

舅舅並沒有帶節子去關西遊玩過。

「節子,舅舅以後一定要帶你去看看,給你好好講講。」

他總把這話掛在嘴邊,可一直沒有機會。

每次派往海外任職時,舅舅都會從所在地寄些漂亮的明信片回來,然而他在信中隻字不提外國美景,總說:「有沒有去奈良走走呢?飛鳥[3]的寺院也很不錯。舅舅我要是住得近,真想請個假去看看啊。」

[3]飛鳥,地名。位於奈良縣高市郡。

舅舅身在國外,反而更加懷念日本的古寺了。

後來節子會對古寺產生興趣,就是受到了已故的舅舅的影響。

參觀完正殿,節子朝出口走去。

她順便去賣護身符和明信片的小屋子裡逛了逛。她想買些紀念品回東京,送給她的表妹久美子。這也算是對久美子的父親的追憶吧。小屋牆上不僅擺着明信片,也擺着些瓷盤當裝飾。瓷盤上面寫着「唐招提寺」這四個字,頗有些紀念意義,節子就買了下來。

在老人包裝紀念品的時候,節子瞥見了旁邊擺着的芳名冊[4]。冊子很厚,是用和紙裝訂而成的。芳名冊正好攤開着,節子就隨便看了看,發現裡頭的名人還真不少,比如雜誌上頻頻出現的著名美術評論家、大學教授等等。看來普通遊客雖然不常來,可懂行的人還是會來的。

[4]日本旅遊景點的留言冊,供遊客留名紀念等。

老人包了好久。節子把芳名冊又往前翻了一頁,上頭寫滿了名字。不同的名字反映出不同人的筆法。近來擅長寫毛筆字的人越來越少了。芳名冊上的字雖然有的非常優美,但一塌糊塗的更多。

不過,其中一個名字吸引了節子的視線:「田中孝一」。當然,節子並不認識他。她之所以會注意到這個名字,是因為這字跡似曾相識……

「謝謝惠顧。」

老人好不容易打好了紙包的繩結,把包裹遞給了節子,而節子卻一門心思盯着芳名冊上的名字。見狀,老人建議道:「夫人,您要不也留下名字吧?」

節子心想,難得來一回,就借毛筆簽了名。寫完之後,她又把紙頁翻了回去,再一次看了看「田中孝一」這四個字。關鍵不是那個名字,而是筆法。

那筆法,與過世的舅舅十分相像。

舅舅年輕時就很擅長書法。看見芳名冊上的名字,節子忽然想起,那「一」字的收筆法與舅舅的手跡很像。而舅舅寫的橫也會像那樣稍稍上揚。也就是說,田中孝一的「一」,和顯一郎的「一」有着共通之處。舅舅年輕時臨摹的一直是中國北宋大書法家米芾的字帖。

節子心想,大概是自己來到這座寺院之後一直在想舅舅的事情,這才產生了幻覺吧。這世上字跡相像的人有很多,不過能在舅舅最喜歡的寺院裡,發現與舅舅酷似的字跡,節子還是很欣慰的。可惜名冊上沒有寫字人的具體信息和地址。

似曾相識的字跡讓節子懷念不已,她不禁向老人問道:「這位遊客是遠道而來嗎?」

老人興味索然地掃了一眼田中孝一的名字,回答道:「這……我不太清楚啊。」

「這一頁的客人都是哪天來的呀?」節子繼續問道。

「嗯……」老人眨了眨眼,看了看簽名的順序後說道,「大概十天前吧。」

既然說是十天前,那這位老人可能還記得簽名的遊客。這裡的遊客並不多,應該不是很忙才對。

然而,面對節子的問題,老人低聲回答:「不,我們這兒的遊客還挺多的,怎麼可能記得住啊。」

節子只得作罷,離開了小屋,原路返回。今天的節子總是忍不住想起遠在天國的舅舅。帶領自己走進古寺世界的人正是舅舅,也難怪她來到此地會浮想聯翩。不過,也許是這番秋日古寺的景色,讓她觸景生情,思念起了故人吧。

節子與丈夫約好,今晚在奈良的旅館會合。丈夫說,他參加完京都的學術會之後,會在八點左右抵達奈良。因為多雲的關係,天色看上去比較昏暗,但其實才剛過下午兩點。

她又回到了西京車站。她本應該立刻折回奈良,可總覺得提不起興致來。她原本計劃好要去秋筱寺、法華寺,再去佐保路附近走走。然而,她突然沒了興趣。節子還想着剛才那位「田中孝一」。她並不認識他,可奇怪的是,他寫下的文字遲遲不肯從腦海之中消失。

節子呆站在站台上,這時上行電車進站了。她原本是要坐這趟車回去的,可她突然改了主意,最終還是沒有上車。

節子下定決心,走去對面的站台,坐上下一列的下行電車。

放眼望去,車窗外是一片平原,秋色動人。丘陵之下,法起寺的三重塔隱約可見。不久後,法隆寺的五重塔帶着那鮮艷的色澤出現在了松樹林中。

節子在橿原神宮前站下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