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鎖:第118節 線上閱讀

菲利普到達費爾內時,天已經很晚了。費爾內是阿特爾涅太太的故鄉。她從小就養成採集蛇麻子的習慣;如今仍然每年同丈夫和孩子們一起到這兒來採集蛇麻子。跟許多肯特郡的老鄉一樣,她一家大小定期外出採集蛇麻子,一來可以掙點兒錢,但主要還是把這一年一度的遠足,看作最愉快的假日。早在假日到來之前幾個月,一家人就都在熱切期待了。這種活兒並不繁重,大家在露天地里共同採集。對孩子們來說,這是一次漫長的、充滿樂趣的野餐會。在這兒,小伙子們得以與年輕姑娘們相遇;在勞動結束後的漫長的夜晚,他們便成雙結對地在小巷裡漫遊,談情說愛。於是採集蛇麻子的季節一過,接着就是舉行婚禮。新郎新娘坐在一輛輛大車上,車上放着床單被褥、鍋碗瓢盆,還有椅子和桌子等什物。在採集蛇麻子期間,整個費爾內顯得空空蕩蕩。當地居民十分排外,一向討厭外鄉人(他們把那些倫敦佬稱為外鄉人)的侵入。當地居民看不起那些倫敦佬,同時也害怕那些倫敦佬。倫敦佬被視為一幫粗野的漢子,那些體面的鄉村居民都不想跟他們交往。從前,到這兒來採集蛇麻子的人都睡在穀倉里,但是十年前,在草場的旁邊蓋起了一排茅屋。於是,阿特爾涅一家同其他許多人家一樣,每年來到此地都住在同一所茅屋裡。

阿特爾涅趕了一輛馬車到火車站去接菲利普。馬車是從酒店裡借來的,他還在酒店為菲利普訂了一個房間。酒店離蛇麻草場只有四分之一英里。他們把菲利普的行李留在房間裡,然後便走到蓋滿茅屋的蛇麻草場。那些茅屋實際只是一片狹長、低矮的棚屋,被分隔成好幾個房間,每個房間大約十二平方英尺。每座茅屋前都用樹枝燃起一堆篝火,一家人圍坐在篝火旁,目光急切地注視着在火上燒煮的晚餐。海風和陽光把阿特爾涅的孩子們的臉膛染成了棕紅色。阿特爾涅太太戴了一頂闊邊遮陽帽,簡直判若兩人;你會覺得多年的城市生活實際對她並沒有多少影響。她是個地地道道的鄉村婦女。你可以看到她身處鄉村的環境中是多麼從容自在。此刻,她正在油煎熏鹹肉,一面照看着身邊年齡較小的孩子。不過菲利普一到,她仍然熱誠地跟他握手,臉上綻放出愉快的笑容。阿特爾涅興高采烈講起鄉村生活的種種樂趣來了。

「咱們居住在城市裡,渴望陽光和光明。那不是生活,而是一種長期監禁。貝蒂,咱們把一切都賣了,到鄉村來辦個農場吧!」

「我知道你在鄉村會有什麼樣的表現。」阿特爾涅太太心情愉快、口氣輕蔑地答道,「嗨,只要冬天一下雨,你就會嚷着要回倫敦了。」她掉頭轉向菲利普,「每次我們到這兒來的時候,阿特爾涅總是這副樣子。說什麼鄉村啊,真是叫我喜歡!嗨,可是他連甜菜和甘藍都還分不清楚呢。」

「爸爸今天偷懶,」簡用她特有的那種直率口氣說,「他連一個帆布袋都沒采滿。」

「我正在練習怎麼採摘,孩子。到了明天,我就會採得比你們加起來的還要多。」

「孩子們,快來吃晚飯吧。」阿特爾涅太太說,「莎莉到哪兒去了?」

「媽媽,我在這兒。」

話音剛落,莎莉就從茅屋裡走了出來。這時添滿木柴的火堆燒得很旺,火苗直往上躥,火光把她的臉龐映得通紅。近來,菲利普發覺她身上老是穿着潔淨的工裝;自從她去裁縫店幹活以來,她就喜歡穿這種服裝,但這天晚上,她卻穿着一件印花布的衣衫,顯得格外迷人。那件衣衫十分寬鬆,穿着幹活很方便。她把袖子卷了起來,露出她那健壯的、圓滾滾的胳膊。她跟她媽媽一樣,也戴了一頂闊邊遮陽帽。

「你看上去真像童話里的擠奶女工。」菲利普在同她握手的當兒說道。

「她可是蛇麻草場裡的美人。」阿特爾涅說,「說實在的,要是鄉紳老爺的兒子看到你的話,他馬上就會向你求婚。」

「鄉紳老爺可沒有兒子,爸爸。」莎莉說。

她環顧四周,想找個空兒坐下。菲利普便騰出地方,讓她坐在自己的身邊。在這被篝火照得明亮的夜晚,莎莉的模樣兒美得驚人,活像一個鄉村女神,令人想起了老赫里克[1]在精巧的詩句中所讚美的那些充滿青春活力、體格強健的姑娘。晚餐十分簡單——塗黃油的麵包、鬆脆的熏肉,孩子們喝茶,阿特爾涅夫婦陪菲利普喝啤酒。阿特爾涅狼吞虎咽地吃着,大聲稱道他吃到的每樣東西。他肆意嘲笑盧卡拉斯[2],又把布里亞-薩瓦蘭[3]臭罵了一頓。

[1] 赫里克(1591—1674),英國詩人。

[2] 盧卡拉斯(公元前110—前56),羅馬大將,曾任財務官、行政長官等,以奢華的宅第、宴飲著稱。

[3] 布里亞-薩瓦蘭(1755—1826),法國法學家,拿破崙執政時曾任最高法院法官,又是美食品味家。

「阿特爾涅,有一點你還是值得稱讚的,」他的妻子說,「那就是你吃得真香,確實如此!」

「我的貝蒂,這都是你親手做的呀。」他說道,一面像演說家似的伸出了食指。

菲利普感到十分舒坦。他歡快地望着連成長串的篝火,望着劃破夜幕的通紅的火光,人們都圍坐在火堆旁取暖。草場的盡頭矗立着一排高大的榆樹;頭頂上,則是星光燦爛的天空。孩子們說說笑笑,而阿特爾涅活像一個孩子,擠在他們中間,用他拿手的戲法和荒誕離奇的故事引得孩子們狂呼亂叫。

「這兒的人覺得阿特爾涅特別有趣。」阿特爾涅太太說,「嗯,一天,布里奇斯太太對我說,現在要是離開了阿特爾涅先生,我真不知道我們該怎麼辦是好。他總在耍什麼把戲,說他是一家之長,倒不如說他像個小學生更為恰當。」

莎莉默默地坐着,但是對菲利普照料得十分周到,那種樣子把菲利普給迷住了。有她坐在自己的身邊,菲利普感到很高興。他不時朝莎莉那張氣色健康、曬得黝黑的臉龐瞥上一眼。有一次,兩個人的目光相遇,莎莉露出了文靜的笑容。晚飯以後,簡和另一個小男孩被打發到草場盡頭的小溪去打一桶洗碗水。

「孩子們,快領你們的菲利普叔叔去看看咱們睡覺的地方。你們也該上床就寢了。」

一雙雙小手抓住了菲利普,把他連拖帶拉地弄到茅屋裡去了。他走進茅屋,劃亮了一根火柴。屋裡幾乎沒有什麼家具,除了一個用來存放衣服的鐵皮箱外,就只有幾張床。床一共三張,都靠牆放着。阿特爾涅跟着菲利普走進了茅屋,得意地把床指點給他看。

「我們就睡在這種床上。」他大聲說,「這兒可沒有你睡的彈簧床墊和蓋的天鵝絨被褥。我從來沒有像在這兒睡得這麼酣暢。你可得裹着被子睡。親愛的老弟,我打心眼裡替你難受。」

三張床都鋪了一層厚厚的蛇麻草蔓,蛇麻草蔓上面又鋪了一層稻草,最上面都覆着一條毯子。戶外到處散發着濃烈的蛇麻草香味,在這種環境中幹了一整天之後,那些快·活的採集者們都睡得像死人一樣。到了晚上九點,草場上萬籟俱寂,大家都已上床安歇。只有一兩個傢伙仍然泡在酒店裡,直到酒店十點關門才會回家。阿特爾涅送菲利普去酒店歇息。臨走之前,阿特爾涅太太對菲利普說:

「我們大約在五點三刻吃早飯,我想你肯定不願那麼早就起床。你知道,六點鐘我們就得幹活了。」

「他當然也得早早起床,」阿特爾涅嚷道,「他也得跟我們大家一樣幹活,出力掙他的伙食費。不幹活,沒飯吃,我的老弟。」

「孩子們早飯前下海游泳,他們可以在回來的路上喊你一聲。他們要經過『快樂的水手』酒店。」

「如果他們去的時候就叫醒我,我就跟他們一塊兒去游泳。」菲利普說。

聽到他這麼說,簡、哈羅德和愛德華都高興得叫了起來。第二天清晨,菲利普睡夢正酣,就被孩子們闖進房來的聲音吵醒了。男孩子們一個個跳到他的床上。他只好提起拖鞋把他們趕下去。他趕緊穿好上衣,套上褲子,跟着他們下樓。天剛破曉,空氣里還透着絲絲寒意;天空萬里無雲,太陽閃射出金黃色的光芒。莎莉牽着康尼的手,站在大路當中,手臂上挎着一條毛巾和一套游泳衣。眼下菲利普才看清,莎莉頭上戴的闊邊遮陽帽是淡紫色的,在那頂帽子的映襯下,她的臉龐黑里透紅,好似一個蘋果。她慢悠悠地朝菲利普嫣然一笑,算是跟他打招呼。菲利普驀地發現她的牙齒細細小小,整整齊齊,十分潔白。他暗自納悶,不知自己以前怎麼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我本來想讓你再睡一會兒,」她說道,「但他們非要上去把你叫醒不可。我說你並不是真的想去海里游泳。」

「哪兒的話,我確實想去。」

他們沿着大路向前走了一陣,然後抄近路穿過一片片濕地。他們走這條路,不到一英里就可以到達海邊。海水灰濛濛的,寒氣逼人;菲利普看了不覺直打寒戰,但是孩子們都紛紛脫去衣服,一邊喊着一邊跑進海里。莎莉無論做什麼事,總有點兒慢條斯理,直到孩子們圍着菲利普潑水嬉戲時,她才走到水中。游泳是菲利普唯一的特長,一走到水裡,他就感到舒展自如。不一會兒,孩子們一個個都模仿他的姿態,時而裝作海豚,時而裝作快要淹死的人,時而又裝作想要游泳又怕打濕頭髮的胖女人的神態,吵吵嚷嚷,好不熱鬧。要不是莎莉嚴厲地呵斥,他們真不知要玩到何時才會上岸。

「你跟他們一樣壞。」莎莉擺出做母親的樣子,神情嚴肅地對菲利普說。那種神態既滑稽可笑,又令人感動。「你不在的時候,他們從不會這麼淘氣。」

他們往回走去,莎莉手裡拿着闊邊遮陽帽,那頭光亮的秀髮飄垂在一邊肩膀上。等他們回到茅屋時,阿特爾涅太太已經上蛇麻草園幹活去了。阿特爾涅穿了一條再破舊不過的褲子,上衣的紐扣一直扣到脖子,這表明他裡面沒穿襯衫。他頭上戴着一頂寬邊軟帽,正在火堆上烤鮭魚。他自得其樂,看上去活像一個強盜。一看到他們這夥人,他便扯開嗓門,背誦着《麥克白》[4]裡面女巫的合唱唱詞,而手中烤的鮭魚也發出一陣香味。

[4] 《麥克白》,莎士比亞的著名悲劇之一。

「你們快點吃早飯吧,不然媽媽可要生氣了。」看到他們來到自己面前,他這麼說。

幾分鐘後,哈羅德和簡手裡拿了幾片塗黃油的麵包,信步穿過草地,走進蛇麻草場。他們是最後離開的人。蛇麻草園是與菲利普的童年緊密聯繫的景色之一,而在他看來,蛇麻子烘乾房最富有典型的肯特郡地方特色。菲利普跟在莎莉後面,穿過一行行蛇麻草。他對這兒的一切毫不感到陌生,就好像回到了自己家裡一般。此刻陽光燦爛,地上投下了線條清晰的人影。菲利普盡情觀賞着茂盛的綠葉。蛇麻草漸漸變黃了,在他看來,它們蘊藏着美和激情,正如西西里的詩人們在紫紅色的葡萄中所發現的一樣。他們倆朝前走去,菲利普覺得自己完全為周圍草木茂盛、欣欣向榮的景象所陶醉。肥沃的肯特郡大地升騰起一股芬芳的氣息;九月里的陣陣微風充滿了蛇麻草濃郁的香味。阿特爾斯坦不由得興奮起來,竟然放聲歌唱,但他發出的是十五歲男孩才有的那種沙啞聲,於是莎莉轉過身來。

「阿特爾斯坦,你安靜一下吧,否則,我們就會遇到一場雷聲隆隆的大暴雨。」

不一會兒,耳邊傳來嗡嗡的低語聲,又過了一會兒,從采蛇麻子的人那兒傳來更響的說話聲。他們都幹得十分起勁,一邊採摘,一邊說說笑笑。那些人有的坐在椅子上,有的坐在方凳上,也有的坐在木盒子上,每個人身邊都放着籃子,有的乾脆站在帆布袋旁邊,把採到的蛇麻子徑直扔到帆布袋裡。周圍有不少小孩,還有許多吃奶的嬰兒,有的躺在臨時做成的搖籃里,也有的裹着毯子,被放在鬆軟、乾燥的棕色土地上。小孩採得不多,可玩得倒不少。女人們一刻不停地忙着,她們從小就干慣了,速度要比倫敦來的外鄉人快一倍。她們誇耀自己一天當中所采的蛇麻子的蒲式耳[5]數,但又抱怨如今掙的錢比從前少多了。過去,每采五蒲式耳就可以得到一個先令,但現在要采八蒲式耳,甚至九蒲式耳才能掙到一個先令。以往,一個採集蛇麻子的能手一季掙到的錢,足夠維持他當年剩餘時日的生活,現在可不行了。你掙到的那點錢只夠來度個假,也就差不多了。希爾太太用采蛇麻子掙到的錢買了一架鋼琴——她是這麼說的——但是她的生活十分節儉,誰也不願像她那麼節儉,而且多數人認為這些話都是她自己說的,要是把真相揭露出來的話,大家也許就會發現她是從儲蓄銀行里取了些錢湊足款子才買下那架鋼琴的。

[5] 蒲式耳,穀物、水果、蔬菜等的容積單位,在英國等於36.368升。

采蛇麻子的人分成幾個小組,每組十個人,其中不包括孩子。阿特爾涅高聲誇口說,總有一天他會有個全由他家裡人組成的小組。每個小組有個組長,負責把一紮扎蛇麻草放在各人的帆布袋旁邊(帆布袋是個套在木框架上的大口袋,約有七英尺高。一排排帆布袋放在兩行蛇麻草的中間),而阿特爾涅渴望得到的正是組長這一位子,所以他盼着孩子們長大後可以自家組成一個小組。這會兒,與其說他是在努力幹活,倒不如說他是為了給別人鼓勁才來的。他悠然自得地走到阿特爾涅太太的身邊,嘴上叼了支香煙,動手采蛇麻子。阿特爾涅太太兩手不停地幹了半個小時,剛把一籃蛇麻子倒進帆布袋裡。阿特爾涅聲稱這天他要比誰都採得多,除去孩子他媽,當然誰也不可能採得像她那麼多。這件事使他回想起阿佛洛狄特讓好奇的普緒客[6]經受各種考驗的傳說,於是他開始向孩子們講起了普緒客對她那從未露面的新郎傾心相愛的故事。他講得娓娓動聽。菲利普在一旁側耳傾聽,嘴角露出一絲笑意,覺得這個古老的傳說跟四周的景象無比和諧。那會兒,天空一片湛藍,他覺得即便在希臘,也不見得會這麼美好。孩子們頭髮金黃,臉蛋紅潤,身體結實、健康,充滿生命的活力;蛇麻草形狀嬌美;葉子碧綠耀眼,色澤有如喇叭形植物;極目遠眺,富有魔力的綠草叢中的小徑,在遠處縮成一點;採集蛇麻子的人都戴着闊邊遮陽帽。所有這一切,也許要比你在那些教授的書籍或博物館的藏品中所發現的更富有希臘精神。菲利普對英國的美好景色感到無限欣慰。他想起了一條條蜿蜒曲折的白色道路,一道道由灌木叢組成的低矮樹籬,一片片點綴着榆樹的綠色草地,一座座線條柔和、頂上覆蓋着樹叢的小山,一塊塊平坦的沼澤地,以及北海那淒涼慘澹的景象。他為自己感受到英國的山川秀美而感到非常高興。可是不久,阿特爾涅變得坐立不安,聲稱要去看看羅伯特·肯普的母親的生活近況。他跟蛇麻子草場的每個人都混得很熟,總是直呼他們的教名,而且對每一個人的家史和身世無不了如指掌。他愛好虛榮,但心地不壞,在他們當中扮演一個時髦紳士的角色。他待人親熱,但那股親熱勁里含有幾分屈尊俯就的意味。菲利普不願跟他一起去。

[6] 普緒客,古希臘的人類靈魂的女性化身,常以長着蝴蝶翅膀的少女形象出現。古羅馬作家阿普列烏斯在《變形記,或金驢》一書中把受苦受難的普緒客(靈魂)的主題,和各族人民中廣泛流傳的一個神奇的未婚夫的故事情節結合起來。普緒客被描繪成一個姿容絕世的公主,可以和阿佛洛狄特本人媲美。這位女神為了懲罰她,就派自己的兒子厄洛斯去執行,厄洛斯為她的美貌所傾倒,把她帶到自己的宮殿。為了不讓普緒客看到自己的面容,他只是每天夜裡來同她相會。在心懷妒忌的姐妹們的慫恿下,普緒客試圖看看厄洛斯,不料他馬上變得無影無蹤。普緒客四處尋找自己的情人,經歷了許多風波、災難和痛苦,最後終於和厄洛斯重新相聚,從此不再分離。

「我要把吃飯的錢掙到。」他說。

「說得好,我的老弟,」阿特爾涅回答說,一面揮了揮手,走開了,「不幹活,沒飯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