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鎖:第117節 線上閱讀

菲利普寫信告訴阿特爾涅,說他正在多塞特郡當代理醫生,沒過幾天,便接到了阿特爾涅的回信。回信是用阿特爾涅喜愛的那種正規方式寫的,裡面堆砌了一大堆華麗的辭藻,宛如一頂鑲滿寶石的波斯王冠;信上的字體相當漂亮,看去好像黑體字,卻頗難辨認,可他就為自己能寫這一手好字而感到得意。在信里,阿特爾涅建議菲利普上肯特郡的蛇麻草場同他及他的家人歡聚,而他本人是每年都要上那兒去的。為了說服菲利普,他在信里還就菲利普的心靈以及蛇麻草的纏繞的卷鬚,作了一大套既優美動人又錯綜複雜的議論。菲利普立刻回了封信,說他一有空閒便上肯特郡去。雖然那兒並不是自己出生的地方,但他對薩尼特島[1]懷有一種特殊的感情。想到自己即將貼近大地的懷抱,在蔚藍的天空下,在跟阿卡狄亞[2]的橄欖林一樣富有田園牧歌情調的環境中度過半個月時光,他心裡便充滿火一般的激情。

[1] 薩尼特島,蘇格蘭東南部島嶼,位於肯特郡的東北端。

[2] 阿卡狄亞,古希臘一山區,在如今的伯羅奔尼撒半島中部,以其居民過着田園牧歌式的淳樸生活而著稱。

在法恩利當代理醫生的一個月轉眼就要過去了。一座新興的城鎮正從海邊的山崖上拔地而起,一幢幢紅磚別墅鱗次櫛比,環繞着一個個高爾夫球場。一家大飯店新近落成開張,用來接待前來避暑的遊客。不過,菲利普難得走到那兒去。山崖下面的港口附近,上個世紀遺留下來的小石頭房子亂七八糟地擠在一起,倒也錯落有致;那一條條狹窄的街道,坡度很陡,頗有古色古香的風味,可以引起人們的遐想。水邊是一座座乾淨整潔的小屋,屋前都有一個經過精心料理的小花園,裡面不是住着業已退休的商船隊的船長,就是住着那些靠海為生的船員的母親和寡婦。這些小屋的外表都顯得古雅而寧靜。小小的港口,停泊着來自西班牙和地中海東部諸國的不定期貨船,小噸位貨船;時而隨着一陣陣富有浪漫色彩的清風,一條條帆船徐徐漂進港口。眼前的這番景致,使菲利普想起了黑馬廄鎮那停泊着煤船的骯髒的港口。他想,正是在那小小的港口,他第一次產生了想要前往東方諸國和熱帶海上陽光燦爛的島嶼的欲·望,而如今這種欲·望已經到了無法擺脫的痴迷程度。可是只有在這兒,你才會感到自己更加接近浩瀚無際、深不見底的海洋;而在北海海岸旁邊,你總覺得自己的視野受到限制。在這兒,面對着平展的、廣闊無垠的大海極目眺望時,你不禁會深深地吸上一口長氣;那習習西風,那英格蘭特有的親切柔和、帶有鹹味的海風,會使你精神振奮,同時也會使你的心腸變軟,變得充滿溫情。

菲利普在索思大夫身邊工作的最後一周的一天晚上,他們倆正在配製藥劑,一個孩子跑到診所的門口。原來是個衣衫襤褸的小姑娘,臉上很髒,還光着腳丫子。菲利普應聲把門打開。

「先生,請你馬上到青藤巷的弗萊徹太太那兒去一趟,好嗎?」

「弗萊徹太太怎麼啦?」索思大夫用刺耳的嗓音大聲問道。

可那個孩子沒有理他,繼續朝菲利普說道:

「先生,弗萊徹太太的小兒子出事故了,請你馬上去一趟,好嗎?」

「去告訴弗萊徹太太,就說我馬上就去。」索思大夫大聲說道。

那個小姑娘遲疑了一下,把一個污黑的手指塞到骯髒的嘴巴里,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望着菲利普。

「怎麼啦,小傢伙?」菲利普笑吟吟地問道。

「先生,弗萊徹太太說,請新來的大夫去。」

診療所里傳來一陣聲響,索思大夫從裡面走了出來,來到過道上。

「難道弗萊徹太太對我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嗎?」他厲聲說道,「打她出生的那天起,我就一直給她看病。為什麼現在我連給她的臭娃娃看病都不行了呢?」

有一會兒,那個小姑娘看上去好像就要哭了,但後來她改變了主意。她故意朝索思大夫伸了伸舌頭,索思大夫驚訝得還沒回過神來,她就放開腳步,一溜煙地跑走了。菲利普看出那位老先生十分惱火。

「你看上去累得夠戧,再說,從這兒到青藤巷的路可也不近哪。」菲利普這樣說,好給索思大夫一個不必親自前去的藉口。

索思大夫低聲咆哮起來。

「這點兒路,對一個雙腿齊全的人來說,要比一個只靠一條半腿走路的人要近得多呢。」

菲利普一下子把臉漲得通紅,默默地站了好一會兒。

「你究竟是要我去呢,還是你親自去?」菲利普最後冷冷地問道。

「既然他們要的是你,我去有什麼用呢?」

菲利普拿起帽子,出診去了。他回來的時候都快八點了。那會兒,索思大夫正背朝着壁爐站在飯廳里。

「你去的時間可不短呀。」索思大夫說。

「對不起。你為什麼不先用飯呢?」

「因為我想等一下。你出去這麼久,一直都待在弗萊徹太太家嗎?」

「不,並沒有一直待在她那兒。回來的路上,我停下來觀賞了夕陽西下的景象,把時間都給忘了。」

索思大夫沒有回答。這時候,女用人給他們倆端來一些烤西鯡。菲利普津津有味地吃着。突然,索思大夫向他提出一個問題。

「你為什麼要去觀賞夕陽西下的景象?」

菲利普嘴裡塞滿了食物,回答說:

「因為我感到愉快。」

索思大夫神情古怪地看了菲利普一眼,在他那張衰老、疲憊的臉上閃現出一絲笑意。接着,他們倆默默地埋頭吃飯。可是,等到女用人給他們倒好紅葡萄酒,離開房間以後,老頭兒身子往後靠了靠,用銳利的目光緊緊地盯着菲利普。

「年輕人,剛才我提到你的跛足,有點刺痛你了吧?」他說。

「人們對我生氣的時候,總是直接或間接地提到我的跛足。」

「我想,他們知道這正是你的弱點。」

菲利普面對着他,神色鎮定地望着他。

「你發現了這一點,感到很高興吧?」

索思大夫沒有回答,只是發出一陣咯咯的苦澀的笑聲。他們倆就這樣四目相對地坐了一會兒。接着,索思大夫所說的話叫菲利普大吃一驚。

「你為什麼不留下來呢?我會把那個患腮腺炎的該死的傻瓜辭掉。」

「謝謝你的好意,但我希望今年秋天能在聖路加醫院得到一個職位。這對我以後謀求別的工作會大有幫助。」

「我的意思是跟你合夥開業行醫。」索思大夫氣沖沖地說。

「為什麼呢?」菲利普驚訝地問道。

「這兒的人似乎喜歡你留下來。」

「我還以為你是絕不會贊同這種事情的呢。」菲利普乾巴巴地說。

「我行醫都有四十年了,難道你以為我還在乎人們喜歡我的助手而不喜歡我嗎?我才不在乎呢,朋友。我和我的病人之間沒有什麼情感可言,我也不指望得到他們的感激,我只希望他們把診療費付給我就行了。噢,你對我的建議有什麼想法?」

菲利普沒有回答。這倒不是因為他在考慮索思大夫的建議,而是因為他感到萬分詫異。居然有人會向一個剛取得行醫資格的新手提出合夥開辦診所,這件事顯然太不尋常了。菲利普驚訝地意識到,索思大夫已經喜歡上自己了,儘管對方無論怎樣也不會說出口來。他暗自心想,要是他把這件事告訴聖路加醫院的那位秘書,那個人肯定會覺得十分好玩。

「在這兒給人看病,一年收入大約七百英鎊。我們倆計算一下你搭多少股份,你可以將來逐步向我償還。我死後,你可以繼承我的位子。你至少得花兩三年時間到處去謀求醫院的職位,然後才能擔任助理醫生,最後才能獨立開業行醫。我想我的建議比那樣子要強。」

菲利普心裡明白,像這樣的機會,在他那個行業里的大多數人都會欣然接受。行醫的人已經太多了,儘管這兒的收入並不太高,但在他認識的人當中,少說也有一半人會感激涕零地接受索思大夫的這一建議。

「實在對不起,我不能接受你的建議,」他終於開口說,「接受你的建議就意味着我要放棄多年來所追求的一切。儘管我遭遇過各種各樣的困厄,但我始終沒有放棄面前的目標,即取得行醫的資格,以便去漫遊四方。眼下,每當我早晨醒來,就渾身骨頭酸痛,好像在催我快點動身。至於到什麼地方去,我倒並不在意,反正只要出國,到我從來沒有到過的地方去就行。」

如今,這個目標似乎近在眼前。他在聖路加醫院的任期將在下一年年中結束,然後他就到西班牙去。他可以在那兒待上幾個月,在那個對他來說充滿傳奇色彩的國度里到處漫遊。隨後,他就坐船到東方去。人生的道路展現在他的面前,時間也充裕得很。只要高興,他可以花上幾年時間在荒僻偏遠的地方,在陌生的人群中到處漫遊,而在那些地方,人們的生活方式相當奇特。他不知道他要探求什麼,也不知道旅行會給他帶來什麼,但他感到,通過旅行他會了解生活中的許多新鮮事,並且獲得解開奧秘的某種線索,而他解開的奧秘只使自己發覺其中有着更多神秘難解的地方。即便他什麼也沒有發現,也可以減輕折磨着他內心的那種騷動。可是,索思大夫卻向他表示了自己的深情厚誼,如果沒有充足的理由而拒絕他的提議,似乎有些不知感激。於是菲利普以他那種靦腆的方式,竭力表現出一副就事論事的樣子,設法向索思大夫解釋,為什麼完成多年來始終珍藏在心中的計劃對他是那樣重要。

索思大夫靜靜地聽着,那雙精明的、昏花的眼睛裡漸漸露出柔和的神色。菲利普覺得索思大夫並不逼他接受自己的提議,這使他顯得格外親切友好,因為仁愛往往是帶有強制性的。索思大夫似乎認為菲利普的理由相當合理,便不再談論這一話題,轉而講起了他青年時代的經歷。他曾經在皇家海軍服役,這段經歷,使得他同大海結下了不解之緣。退役後,他就到法恩利定居。他給菲利普講述了從前在太平洋航行的情景和在中國的充滿冒險的經歷。他曾參加過一次鎮壓婆羅洲[3]的蠻族的遠征,曾經到過當時還是一個獨立國家的薩摩亞[4]。他也曾在珊瑚群島停靠。菲利普出神地聽着他的話。他一點一點地把自己的身世告訴了菲利普。索思大夫是個鰥夫,妻子早在三十年前就亡故了,女兒嫁給了羅得西亞的一個農場主。翁婿倆發生爭吵,女兒已經十年沒有回英國了。這樣一來,他就好像從來不曾有過妻子和孩子一樣。他十分孤獨。他脾氣暴躁,實際只是用來掩蓋他的理想徹底破滅的防護服而已。對菲利普來說,看到索思大夫並不是不耐煩地,而是懷着厭惡的心情在等待死亡的降臨,討厭老年,又不甘心忍受老年帶來的種種限制,卻又覺得只有死亡才是他擺脫生活的痛苦的唯一辦法,這似乎相當可悲。菲利普闖進了他的生活,於是,由於同女兒長期分離而早已泯滅了的慈父之情——在他同女婿吵架時,女兒站在她丈夫一邊,她的幾個孩子他一個也沒見過——現在他的父愛一下子都傾注在菲利普的身上。起初,這使得他很生氣,他暗自認為這是年老昏聵的跡象。可是,菲利普身上有種氣質引起他的興趣。他發覺自己會莫名其妙地對菲利普露出笑容。菲利普一點也不叫他討厭。有那麼一兩次,菲利普還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這種近乎愛撫的動作,自打他女兒多年前離開英國之後,他就沒有得到過。菲利普動身離開的時候,索思大夫一路把他送到火車站,心裡莫名其妙地感到沮喪。

[3] 婆羅洲,馬來群島中的一個島嶼,包括沙巴、沙撈越、文萊和加里曼丹。

[4] 薩摩亞,南太平洋中屬于波利尼西亞的一個島群,現分為美屬薩摩亞群島和薩摩亞國。

「我在這兒過得十分愉快。」菲利普說,「你待我真是太好了。」

「我想,你很高興離開這兒吧?」

「我在這兒過得很開心。」

「可是你仍想出國去見見世面?啊,你還年輕。」他躊躇了一會兒,「我希望你別忘了,萬一你改變了主意,我的提議仍然有效。」

「那就太感謝你了。」

菲利普把手伸到車窗外面,跟他握手告別。不久,火車就冒着蒸汽開出車站。菲利普想起了他要在蛇麻草場度過半個月的事。想到又能見到他的朋友,他心裡樂滋滋的;他也因為那天天氣晴朗而格外高興。可是,與此同時,索思大夫卻朝他那幢空蕩蕩的房子慢慢地往回走。他感到自己非常衰老,非常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