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鎖:第104節 線上閱讀

每隔一周的星期一,就要舉行一次社交晚會。菲利普來到林恩商行後第二個星期開始時就碰上了。他和服裝部的一個女同事約好一同前往。

「對她們要遷就一點,」那個女同事說,「就像我對待她們那樣。」

女店員叫霍奇斯太太,是個四十五歲的個子矮小的女人,頭髮染得糟不可言,蠟黃的臉上縱橫交錯地布滿了一根根細小的紅色血管,泛黃的眼白襯托着淡藍色的眼珠。她非常喜歡菲利普。菲利普進店還不到一個星期,她就喚起他的教名來了。

「我們都知道落魄是什麼滋味。」她說。

她告訴菲利普,她本來不姓霍奇斯,但她說話中卻總是提到「我男人羅奇斯先生」[1]。她丈夫是一個出庭律師,待她壞得出奇。她喜歡獨立自主,於是便離開了丈夫。可是她已經懂得了乘坐自己馬車的樂趣,親愛的——她把每個人都稱作親愛的——他們家的晚飯總是吃得很遲。她經常用她那根巨大的銀胸針的針尖剔牙齒。那根胸針設計成鞭子和獵鞭交叉的形狀,中間還有兩個踢馬刺。菲利普在這種陌生環境裡感到很不自在。店裡的姑娘們都把他稱作「傲慢的傢伙」。有一次,一個姑娘叫他一聲「菲爾」,他沒有搭腔,因為他根本不知道她是在跟自己說話。姑娘猛地把頭一昂,說他是個「高傲自大的傢伙」,下一次兩人見面時,姑娘便含譏帶諷地稱他凱里先生。姑娘是朱厄爾小姐,不久將同一位醫生結婚。別的姑娘從來沒見過那個醫生,但她們都說他準是一位上流紳士,因為他送給朱厄爾小姐好多美妙的禮物。

[1] 霍奇斯太太把「Mister Hodges」說成「Misterodges」,把「H」吞掉不發音,兩個詞讀成了一個詞。

「聽了她們的話,可千萬別在意,親愛的,」霍奇斯太太說,「我也經歷過你所經歷的一切。她們也可憐得很,懂的東西並不比別人多。你相信我的話好了,只要你像我那樣堅持下去,她們肯定會喜歡你的。」

社交晚會是在地下餐廳舉行的。餐桌都被推到一邊,以便騰出地方來讓大家跳舞,而小桌子擺得整整齊齊,供人們玩不時輪換搭檔的惠斯特牌戲。

「商行里的頭頭們很早就得趕到那兒。」霍奇斯太太說。

霍奇斯太太介紹菲利普跟貝內特小姐認識。貝內特小姐是林恩商行的頭號美人。她是女裝部的進貨員。菲利普走進會場時,她正在同男用針織品部的進貨員交談。貝內特小姐身材厚實,紅臉盤又寬又大,上面塗抹着厚厚的脂粉;胸脯高高隆起;淡黃色的頭髮梳理得一絲不亂。她打扮得過分講究,但收拾得倒還利落,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領子高高的;手上戴着光滑的黑手套,連打牌的時候也不脫;脖子上套了幾條沉甸甸的金項鍊,兩隻手腕上戴着手鐲,耳朵上掛着兩個圓圓的頭像垂飾,其中一個是亞歷山德拉王后[2]的頭像。她手裡拎着一隻黑色的緞子面提包,嘴裡不住地嚼着口香糖。

[2] 亞歷山德拉王后(1844—1922),英國國王愛德華七世的王后。

「見到你很高興,凱里先生。」她說,「這是你頭一次來參加我們的社交晚會,對吧?我想你有點兒靦腆,但是不必如此,真的不必如此。」

貝內特小姐竭盡全力不使大家感到拘束。她拍着他們的肩膀,不時地哈哈大笑。

「我不是個淘氣鬼吧?」她大聲說,一邊把臉轉向菲利普,「你對我一定會有什麼看法吧?可我就是忍不住呀。」

凡是來參加社交晚會的人都到了。大多數是年輕的店員,包括還沒找到女友的小伙子,也有還沒找到對象的姑娘。好幾個年輕男子穿着日常的服裝,繫着白色的晚禮服領帶,帶着紅絲綢的手帕。他們準備在此一顯身手,露出一副忙忙碌碌而又心不在焉的神氣。有的表現出充滿自信的樣子,有的卻緊張不安,用焦慮的目光望着大家。不一會兒,一個頭髮丰茸的姑娘在鋼琴邊坐定,十指一下子掠過琴鍵,發出一陣嘈雜的聲響。聽眾們坐定下來後,她朝四周掃了一眼,然後報出所演奏的曲名:

「《俄羅斯駕車出遊歌》。」

姑娘動作靈巧地把幾個鈴鐺系在手腕上,這當兒,全場爆發出一陣掌聲。她面帶笑容,隨即彈奏出激越昂揚的曲調。結束時,又爆發出一陣更熱烈的掌聲。掌聲平息後,應聽眾的要求,她又演奏了一支描摹大海的樂曲。只聽到一連串輕微的顫音,象徵着浪濤拍擊海岸;那雷鳴般的和弦加上猛地一踩強音踏板,表示暴風雨的來臨。隨後,有個男子出來唱了一首名為《與我道別》的歌,接着應聽眾的要求,又不得不加唱一首《催眠曲》。在場的聽眾既有高雅的鑑賞力,又個個熱情洋溢。他們為每一位表演者鼓掌,直到表演者同意加演節目為止。這樣,也就不可能會因為哪個人得到更多的掌聲而心生妒忌。貝內特小姐神氣十足地來到菲利普的跟前。

「我相信,你不是會彈琴就是會唱歌,」她調皮地說,「這從你臉上就可以看出來。」

「恐怕我什麼也不會。」

「連朗誦也不會?」

「我可沒什麼社交才能。」

男用針織品部的進貨員倒是一個有名的朗誦家。他手下的那些店員大聲要求他出來給大家表演朗誦。他不需要別人催促,便朗誦了一首富有悲劇色彩的長詩。在朗誦的當兒,他的眼珠骨碌碌地轉動着,一隻手放在胸口,表現出悲痛欲絕的樣子。可最後一行詩句泄漏了全詩的要點,原來是說他晚飯吃了黃瓜,引起一陣笑聲,笑聲響亮,經久不息,只是有點兒勉強,因為大家對這首長詩都很熟悉。貝內特小姐既沒有唱歌,又沒有演奏,也沒有朗誦。

「哦,她有自己的一套小把戲。」霍奇斯太太說。

「噯,你就別拿我打趣啦。實際上手相術和超級視覺方面的事,我知道得倒不少。」

「喲,給我看看手相吧,貝內特小姐。」貝內特小姐手下的那些姑娘紛紛嚷道,她們都急於討好她。

「我可不喜歡看手相,真的不喜歡。我曾經對人們說過不少可怕的事兒,後來都一一應驗了,這使人變得有點兒迷信。」

「哦,貝內特小姐,就看這一次。」

一小群人把貝內特小姐團團圍住。她神秘地講起皮膚白皙和皮膚黝黑的男人、一封信里的鈔票以及旅途的種種見聞,人群中不時發出一陣陣窘困的尖叫聲、哧哧的傻笑聲、驚愕或讚嘆的喊叫聲,還有人因害羞而把臉漲得通紅。最後,她那張塗脂抹粉的臉上掛滿了一顆顆豆大的汗珠。

「瞧我,」她說,「渾身上下都汗淋淋的。」

晚飯九點開始,免費供應蛋糕、小圓麵包、三明治、茶和咖啡,不過誰想喝礦泉水,就得自己付錢。年輕人風流殷勤,常常請女士們喝薑汁啤酒,而女士們出於禮節,總是婉言謝絕。貝內特小姐卻非常愛喝薑汁啤酒。在晚會上,她總要喝上兩瓶有時甚至三瓶薑汁啤酒,但是她堅持自己付錢。男人們都為此而喜歡她。

「她是一個古怪的老姑娘,」他們說,「不過,請注意,她人可不壞,不像有些女人那樣。」

晚飯後,人們就玩起不時輪換搭檔的惠斯特牌戲來了。四下里鬧哄哄的。當人們從一張餐桌移到另一張餐桌時,更是充滿了歡笑和叫喊聲。貝內特小姐覺得身上越來越熱。

「瞧我,」她說道,「渾身上下都汗淋淋的。」

不久,一個富有銳氣的年輕人說,如果大家想要跳舞,那最好馬上開始。剛才演奏的那個姑娘坐到鋼琴前面,把一隻腳果斷地踩在強音踏板上。她演奏起一首如夢如幻的華爾茲舞曲,用低音打着節拍,同時還不時用右手奏出高八度音。接着為了變換花樣,她又兩手交叉地用低音彈奏樂曲。

「她確實彈得不錯吧?」霍奇斯太太對菲利普說,「更為難得的是,她從來沒有跟誰學過,這都是憑她的耳朵聽來的。」

貝內特小姐在世上最喜愛跳舞和詩歌了。她的舞跳得很好,但舞步十分緩慢,眼睛裡流露出一種神情,仿佛她的思緒在非常遙遠的地方。她談論起地板、熱氣和晚飯,說得上氣不接下氣。她說波特曼公寓裡的地板是全倫敦最高級的,她總喜歡在那兒跳舞;那兒的人都是出類拔萃的,她可不願跟自己一點也不了解的各種男人跳舞。嗨,要是那樣的話,就可能遭受到許多意想不到的麻煩。差不多所有在場的人都跳得很出色,玩得十分痛快。人人都跳得滿頭大汗,那些年輕人的高領子被汗水泡得耷拉下來。

菲利普在一旁觀看。一種比他記憶中更為強烈的沮喪驀地襲上心頭。他孤獨得簡直無法忍受。他並沒有離開,因為生怕顯得自己傲慢自大。於是他跟姑娘們在一起說說笑笑,但內心卻相當悲苦。貝內特小姐問他是否有女朋友。

「沒有。」菲利普笑着說。

「哦,嗯,這兒的姑娘多着呢,隨你挑。她們當中有些是非常體面的好姑娘。我想要不了多久,你就會交到一個女朋友的。」

她十分調皮地瞅着菲利普。

「對她們要遷就一點。」霍奇斯太太說,「我就是這樣對他說的。」

晚會將近十一點鐘才散。菲利普無法入睡。他像別人一樣,也把兩隻疼痛的腳伸到被子外面。他竭盡全力不去想自己目前過的這種生活。耳邊傳來那個當兵的輕微的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