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鎖:第100節 線上閱讀

星期六。那是菲利普答應女房東繳納房租的日子。一個星期來,他一直期望出現什麼轉機,結果什麼工作也沒找到。他可從來沒有陷入這樣窘迫的境地,因而茫然不知所措。他心底里總覺得整個這件事是個荒謬絕倫的玩笑。他手頭只剩下幾個銅幣,凡是用不着穿的衣服都被他賣掉了。他還有幾本書和一兩件零星什物,也許可以賣一兩個先令。可是,女房東密切注意着他的一切活動,他生怕如果自己再從房間裡拿走什麼東西的話,會遭到女房東的阻截。唯一的辦法就是告訴她說自己付不出錢來,但他沒有這樣的勇氣。眼下已是六月中旬,夜色很好,天氣暖和。於是他決定在外過夜。他沿着切爾西長堤緩步朝前走,河面風平浪靜,悄無聲息。後來他走累了,便坐在一張長椅上打個盹兒。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驀地驚醒過來。他夢見一個警察把他推醒,吩咐他繼續往前走。但是他睜開眼睛,卻發覺身旁並沒有人。也不知為什麼,他繼續朝前走,最後來到奇齊克[1],在那兒又睡了一覺。長椅硬邦邦的,很不舒服,不久他就醒了。夜晚似乎十分漫長。他不禁打了個哆嗦,心裡突然產生了悲苦的感覺,不知究竟怎麼辦才好。他為自己竟在河堤上睡覺而感到害臊,覺得這件事似乎特別丟臉。黑暗中,他感到雙頰火紅髮燙。他想起自己聽到的那些也曾有過這樣經歷的人,在那些人中間,有軍官、牧師,還有上過大學的人。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也會成為他們中的一員,排着長隊等待慈善機構施捨熱湯。自殺要比這樣的境遇強多了,他可不能這樣生活下去。勞森要是知道他陷入這種困境,肯定會幫助他的。為了維護自尊心而不去請求幫助,這種做法是荒唐的。他不明白為什麼栽這麼大的跟頭。他總是盡力去做自己認為最好的事情,但如今一切都亂了套。他總是力所能及地幫助別人,並不認為自己比其他人自私,可他竟然陷入這種困境,事情似乎太不公平了。

[1] 奇齊克,倫敦西部的一個地區。

但是,一味空想又有什麼用呢。他繼續朝前走去。這時候天色放亮了,河流在寂靜中顯得風光旖旎,四周瀰漫着清晨的神秘氣氛。天氣會十分晴朗,黎明時的天空灰白暗淡,沒有一絲雲彩。他感到極度疲乏,飢餓在齧噬着五臟六腑,但又不能坐着不動,因為他一直擔心會受到警察的盤問,害怕蒙受那樣的恥辱。他覺得身上很髒,希望能洗個澡。最後他來到漢普頓宮[2],感到要不吃點東西充飢,就會哭出聲來。於是他選了一家價格低廉的餐館走了進去。餐館裡瀰漫着熱騰騰的食物的氣味,使他感到有點兒噁心。他本想吃些富於營養的食物,好在那天餘下的時光里支撐下去,但一看見食物,就反胃想吐。他只喝了一杯茶,吃了幾片塗黃油的麵包。這會兒,他記起來這是星期天,他可以上阿特爾涅家去。他想到他們會吃的烤牛肉和約克郡布丁。可是他疲憊不堪,無法面對那個幸福、熱鬧的家庭。他心情陰鬱,十分苦惱,只想獨個兒待着。於是,他決定走進漢普頓宮內的花園,躺下來歇一會兒。他渾身骨頭酸疼。也許他能找到一個水泵,可以洗洗臉和手,還可以喝上幾口。他口渴得十分厲害。如今肚子填飽了,他又愉快地想起了鮮花、草地和枝葉茂盛的大樹來了,覺得在那兒可以更好地思考今後的行動。他躺在樹蔭下的草地上,點着了煙斗。為了節省,很長一段時間他每天限定自己抽上兩斗煙。看到煙袋裡還能裝滿煙絲,他相當欣慰。他不知道別人沒有錢的時候是怎樣打發日子的。不一會兒,他就睡着了。一覺醒來,差不多已是正午時分。他想很快自己就得動身去倫敦,好在次日清晨趕到那兒去應徵任何有點希望的招聘廣告。菲利普想起了他的大伯,大伯曾告訴菲利普,在他死後會把手裡僅有的一點點財產留給菲利普。這筆財產的數目究竟有多大,菲利普一無所知:頂多不過幾百英鎊罷了。他不知道能否從將來繼承的這筆錢財中提取一點錢。這件事不經老頭兒同意是做不成的,而大伯是永遠不會同意的。

[2] 漢普頓宮,倫敦泰晤士河北岸里士滿區的宮殿,英國國王喬治二世前備受青睞的皇室居住地,庭院內建有著名的「迷宮」。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耐心等待,等到他死。」

菲利普計算起大伯的年齡來。那位黑馬廄鎮的教區牧師早過了七十歲,還患有慢性支氣管炎。但許多老人都身患同樣的疾病,卻仍然漫無止境地活下去。不過在這期間,一定會發生什麼情況。菲利普總覺得他的境況完全反常,人們處在他那特殊的地位是不會挨餓的。正因為他不願相信他的這番經歷是真的,所以也就沒有完全絕望。他決定去向勞森借半個英鎊。一整天,他都待在花園裡,肚子餓了就抽上幾口煙,不到動身前往倫敦的時候,他不打算去吃東西,因為那段路程很長,他得為走完這段路程而保持體力。天氣轉涼後,他才出發上路,走累了,就在路邊的長椅上睡一會兒。一路上,他沒有受到任何人的打擾。到了維多利亞大街,他梳洗了一番,颳了刮臉,把自己收拾乾淨,接着喝了杯茶,吃了幾片塗黃油的麵包。他一邊吃東西,一邊看着晨報上的廣告欄。他朝下看去,目光停留在幾家有名的商店「裝飾織品部」招聘售貨員的廣告上。他心裡莫名其妙地感到有些頹喪,因為出於中產階級的偏見,他覺得踏進商店去當售貨員十分丟臉,但他聳了聳肩膀。說到底,這又有什麼要緊呢?他決定去試一試。菲利普奇怪地感到自己每蒙受一次恥辱,甚至自己主動承受恥辱,似乎是在以此逼迫命運跟自己攤牌。他極為羞澀地在九點來到裝飾織品部。這時,他發現已經有許多人趕在自己的前面到了。他們當中從十六歲的少年到四十歲的成年男子,各種年齡的人都有。有幾個人在低聲交談,但大多數都默不作聲。菲利普排到隊伍里去的時候,周圍的人都向他投來充滿敵意的目光。他聽到有個男人說:

「我只盼早點得到我落選的消息,這樣我好有時間到別處去找工作。」

站在身旁的那個人朝菲利普瞥了一眼,問道:

「你有什麼經驗嗎?」

「沒有。」菲利普說。

那個人停頓了一會兒,接着說道:「午飯以後,要是沒有預約的話,就連小商號也是不會接待你的。」

菲利普望着那些店員,只見有的在懸掛摩擦軋光印花布和印花裝飾布,還有的人呢,據他身邊的那個人說,他們是在整理從鄉間寄來的訂貨單。大約九點一刻的光景,進貨員到了。菲利普聽到隊伍里有人告訴另一個人說這位就是吉本斯先生。吉本斯先生已到中年,又矮又胖,蓄着黑鬍子,長着一頭油光光的深色頭髮。他動作輕快,樣子聰明。他頭上戴了一頂絲綢帽子,身上穿了一件禮服大衣,翻領上別了朵綠葉簇擁着的潔白的天竺葵。他走進辦公室,讓門敞開着。那間辦公室很小,角落裡擺着一張美國式的有活動頂蓋的書桌,此外,就是一個書架和一個柜子。站在門外的人望着吉本斯先生動作呆板地從大衣翻領上取下天竺葵,把它插到盛滿水的墨水瓶里。上班戴花是違反規定的。

(這天上班時間,店員們為了討好他們的上司,紛紛對那朵花表示讚賞。

「我還從沒見過比這更好看的花兒呢,」他們說,「總不會是你自己種的吧?」

「是我自己種的。」吉本斯先生笑着說,兩隻聰明的眼睛裡充滿了自豪的光芒。)

吉本斯先生脫下帽子,換下禮服大衣後,瞟了一眼桌上的信件,隨後又朝站在外面等着見他的那些人瞥了一眼。他微微彎了彎手指,做了個手勢,於是站在隊伍里的頭一個人便進了他的辦公室。這些人一個挨着一個從他面前走過,回答他的問題。他的問題十分簡短,在發問的當兒,兩眼緊盯着求職者的臉。

「年齡?經驗?為什麼不干原來的工作了?」

他毫無表情地聽着別人的答話。輪到菲利普時,菲利普覺得吉本斯先生好奇地盯視着他。菲利普身上衣服整潔,裁剪得也還不錯,顯得有點與眾不同。

「有經驗嗎?」

「恐怕我沒有什麼經驗。」菲利普說。

「那不行。」

菲利普走出辦公室,這番經歷一點也不像他所預料的那麼痛苦,他也就不覺得特別失望。他不能指望初次嘗試就能順利得到一個職位。那張報紙仍然在他手邊,他又看起了招聘廣告。霍爾本地區有家商店也在招聘一名售貨員。他就趕了過去。可是到了那兒,發現已經雇用了別人。要是那天他想吃點東西的話,就得趕在勞森出去吃午飯之前到達他的畫室。因此,他沿着布朗普頓路朝侍衛街走去。

「嘿,月底之前,我手頭一個錢也沒有了,」菲利普一有機會便對勞森說,「希望你能借給我半個金鎊,好嗎?」

他發現開口向別人借錢真是無比困難。他回想起醫院裡有些人向他借錢時那種漫不經心的樣子,他們從他手裡索取一些數目不大、他們根本無意歸還的錢款,顯得好像還是賜予他恩典似的。

「非常樂意。」勞森說。

可是,勞森把手伸進口袋掏錢時,發覺自己總共只有八個先令。菲利普的心一下子涼了半截。

「嗯,呃,那就借給我五個先令吧,好嗎?」他輕輕地說道。

「喏,拿着。」

菲利普來到威斯敏斯特的一家公共浴室,花了六便士洗了個澡。隨後他胡亂吃了點東西。他自己也不知道怎樣打發下午的時光。他不願再回到醫院去,免得受到人家的盤問,再說,眼下他在那兒也沒有事可干。他曾經工作過的那兩三個部門裡的人會心裡納悶,不知他為什麼沒有露面,不過他們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吧,沒有關係。他並不是頭一個不經事先通知就中途退學的人。他來到免費圖書館,拿了幾張報紙看起來,看膩了就取出斯蒂文森[3]的《新天方夜譚》。但是他發覺怎麼也看不下去,書上的詞句對他毫無意義,他繼續焦慮地思考着自己孤立無援的處境。一刻不停地老想着同樣的問題,固定不變,想得頭都疼了。後來他渴望呼吸新鮮空氣,便離開圖書館,走進格林公園,躺在草地上。他悶悶不樂地想到了自己的殘疾,正因為自己的殘疾,他才沒能去當兵打仗。他漸漸進入了睡鄉,夢見自己的腳突然變好了,並且是在國外好望角的義勇騎兵團里。他在圖片新聞報上看到的圖片為他的想象提供了素材。他看到自己在非洲南部草原上,身穿卡其軍服,夜晚跟其他人一起圍坐在篝火旁。他醒來時,發覺天色依然很亮,不久聽到議會大廈鐘樓上的大鐘接連敲了七下。他還得無所事事地打發餘下的十二個小時。他很害怕那漫漫的長夜。天上陰雲密布,他擔心天會下雨。這樣他就得上寄宿舍去租張床鋪過夜。他曾在蘭貝斯[4]那兒看到寄宿舍門前的燈罩上亮着的廣告:床鋪舒適,六便士一個鋪位。可他從來沒進去住過,而且也怕那裡面臭烘烘的氣味和蟲子。他打定主意,只要可能的話,就在戶外過夜。他在公園裡一直待到關門,然後四處轉悠。他十分疲憊。他突然想到,要是能遇上事故,倒是一樁幸運的事。那樣他就可以被送進醫院,在乾乾淨淨的床鋪上躺幾個星期。午夜時分,他肚子餓得實在厲害,不吃東西就再也走不動了,於是便去海德公園[5]拐角處的流動咖啡攤,吃了兩三塊土豆,喝了一杯咖啡。接着他又到處遊蕩。他感到煩躁不安,毫無睡意,而且十分擔心遇上警察來催促他不要停留。他注意到自己正開始以一個新的角度看待那些警察。這是他在外露宿的第三個夜晚了。他不時地坐到皮卡迪利大街的長椅上歇一會兒,破曉時分,便緩步朝切爾西長堤走去。他諦聽着議院大廈鐘樓上大鐘的噹噹鐘聲,留意每一刻鐘,心裡計算着還剩下多長時間城市才會甦醒過來。早晨,他花幾個銅幣把自己梳洗打扮一番,買了一份報紙瀏覽上面刊載的廣告,接着便動身繼續尋找工作。

[3] 斯蒂文森(1850—1894),英國蘇格蘭小說家、散文家、詩人,《新天方夜譚》是他1882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

[4] 蘭貝斯,倫敦內城一區,位於泰晤士河南岸。

[5] 海德公園,位於倫敦的中西部,系英國最大的皇家公園。

接連好幾天,他都是這樣度過的。他吃得很少,開始覺得身體虛弱有病,幾乎沒有足夠的精力去繼續尋找工作,而工作似乎也難找到了極點。他抱着能被錄用的希望,久久地等在商店的後面,卻被人家三言兩語地打發走了。對這種情況,他也漸漸地習以為常了。為了應徵招聘廣告,他走遍了倫敦的各個地區。他逐漸與那些像他一樣一無所獲的求職者面熟了。他們中有一兩個人想跟他交朋友,但是他睏乏不堪,滿腹愁楚,也懶得接受他們的友好表示。他不再去找勞森了,因為他還欠勞森五個先令。他開始頭昏眼花,無法清晰地思考,也不怎麼在意自己往後的結局了。他經常哭泣。一開始,為了這一點,他很生自己的氣,並感到羞愧,但後來他發覺哭了一場,心頭鬆快一些,而且不知怎麼的,肚子也不覺得怎麼餓了。凌晨時分,寒氣逼人,他可受了很大的罪。一天夜晚,他回到住所去換了一下內衣。大約凌晨三點光景,他斷定這時屋內的每個人都睡着了,便悄悄溜進了自己的房間,又在早上五點溜了出來。在這期間,他躺在床上,柔軟的床鋪令他心神陶醉。他渾身骨頭酸痛。一躺到床上,便盡情領略着這種樂趣,感到無比舒服,都不想睡覺了。他漸漸習慣了食物不足的日子,也不大覺得肚子餓了,只感到渾身乏力。如今,他腦海里常常閃過自殺的念頭,但是他竭盡全力不讓自己去想這個問題,擔心自殺的念頭一旦占了上風,他就無法管住自己。他不斷心中暗想,自殺的舉動是荒唐的,因為不久一定會出現轉機。他無法擺脫這樣的印象:眼下的處境荒謬得根本不能把它當真。那就好像一場他不得不忍受的疾病,但最後他一定會從中康復。每天夜晚,他都賭咒發誓,說什麼他也不能再忍受下去了,並決心第二天早晨給他大伯、律師尼克松先生,或者勞森寫封信。可是到了第二天早晨,他又無法拿出勇氣來含垢忍辱地向他們承認自己的徹底失敗。他不知道勞森對這件事會有什麼反應。在他們的友好交往中,勞森一向輕率浮躁,而他卻為自己懂得人情世故而感到得意。他將不得不把自己的愚蠢行為向勞森和盤托出。他心神不安地覺得,勞森在接濟了他一次以後,就會對他疏遠冷淡。至於他大伯和那個律師,他們當然會出手相助,但他害怕受到他們的責備。他可不想受到任何人的責備。他咬緊牙關,暗自反覆地念叨着:所發生的情況已經發生,不可避免,懊悔是荒唐可笑的。

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天又一天,但勞森借給他的五先令維持不了多久。菲利普殷切盼望着星期天快些到來,這樣,他就可以上阿特爾涅家去。究竟是什麼阻止他不早點前去,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也許只是很想憑自己的力量渡過難關。因為一度也曾身處絕境的阿特爾涅是唯一能夠出力幫他的人。說不定在吃過午飯以後,他會鼓足勇氣,告訴阿特爾涅自己處境困難。菲利普一遍又一遍地暗自重複着他要對阿特爾涅說的話。他十分擔心阿特爾涅會說些空洞的話語來打發他,要是那樣,他可實在受不了。因此,他想儘量拖延時間,晚一點讓自己去經受那種考驗。菲利普對他的夥伴都喪失了信心。

星期六的夜晚又濕又冷。菲利普吃足了苦頭。從星期六正午一直到他拖着疲憊的身子來到阿特爾涅家的這段時間裡,他什麼也沒吃。星期天早晨,他在查林十字架的公共廁所花掉了手裡最後的兩個便士,梳洗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