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鎖:第99節 線上閱讀

菲利普開始典當衣服。為了減少開支,除了早飯,他每天就吃一頓,只是一些塗黃油的麵包和可可,他在下午四點才吃,這樣一直熬到第二天早晨。到了晚上九點,他飢腸轆轆,只好上床睡覺。他想向勞森借錢,又害怕遭到拒絕而退縮不前,最後還是去向他借五個英鎊。勞森很樂意把錢借給菲利普,不過在借錢的時候,卻說:

「你會在一個星期左右還給我的,對吧?我得付人為我做畫框的工錢,眼下我手頭也很緊。」

菲利普知道自己無法按時歸還,想到那時勞森對他會有什麼樣的看法,他感到羞愧萬分。於是兩三天以後,又把這筆錢原封不動地退還給勞森。勞森正要出去吃午飯,就請菲利普一起去。菲利普幾乎什麼也吃不起了,當然很樂意跟他去吃一頓像樣的飯菜。星期天,他肯定可以在阿特爾涅家美美地吃上一頓。他對是否把自己的事告訴阿特爾涅一家有些猶豫不決,因為他們一直認為他手頭比較寬裕,生怕他們一旦知道他身無分文後不再那麼看重他。

雖然他一向並不富有,但從來沒有想到會落到挨餓的境地。這種事情是不應該發生在跟他在一起生活的人們中間的。他感到十分害臊,就像患了一種不光彩的疾病似的。他的經驗不足以應付眼下所處的困境。他極為震驚,除了繼續在醫院待下去之外,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麼。他朦朦朧朧地希望情況出現好轉,他不怎麼相信眼下發生的事會是真的。他記得剛開始上學的時候,他常常暗自心想,他的生活是一場夢,一覺醒來就會發覺自己又回到了家裡。但是不久,他預見到再過一個星期左右,他身上就一個子兒也沒有了。他必須馬上設法掙一點錢。要是已經取得醫生資格,即便有一隻腳畸形,他仍可以到好望角去,因為當時對醫生的需求量極大。要不是身有殘疾,他可能早就參加了不斷被派往國外的義勇騎兵團了。菲利普跑去找醫學院的秘書,詢問是否可以讓他輔導某個成績落後的學生,但那位秘書說沒有希望為他弄到這種工作。菲利普閱讀醫學報上的廣告欄,發現有個人在富勒姆路上開了家診所,便去向這個人申請當一名無醫生資格的助手。菲利普去見那個醫生的時候,發覺對方朝他的畸形足瞥了一眼。一聽說菲利普只是四年級的學生,醫生便立刻表示他的經驗不夠。菲利普心裡明白這只是一個藉口,那個人是不願錄用一個可能不像他希望的那麼靈活的助手。隨後菲利普把注意力轉向其他掙錢的方式。他既懂法語又懂德語,覺得也許有可能找到一個文書的職位。這種工作使他心情沮喪,但他咬緊牙關,再沒有別的什麼事可幹了。他羞於應徵那些要求個人當面申請的廣告,但他應徵了那些要求書面申請的廣告。不過他毫無經驗可言,又沒有人推薦。他意識到無論是他的德語還是法語,都不是商務方面的,他對商業用語一竅不通。再說他既不會速記也不會打字。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的情況毫無希望。他打算給那位曾經擔任他父親的遺囑執行人的律師寫封信,但是又鼓不起勇氣去寫,因為他違背了這位律師明白無誤的勸告,把用他的錢財投資購買的抵押債券都賣掉了。菲利普從大伯那兒得知,尼克松先生對他極為不滿。尼克松先生從菲利普在會計師事務所工作的那一年裡看出,他既懶散又缺乏能力。

「我寧可餓死。」菲利普喃喃自語道。

有那麼一兩次,他產生了自殺的念頭。從醫院藥房裡,很容易就可以弄到一些藥物。他不無慰藉地想,萬一發生最壞的情況,他手邊就有毫無痛苦地了結自己生命的辦法。但是,這種做法他並沒有認真考慮過。當米爾德麗德丟下他跟格里菲思相戀時,他肝腸寸斷,真想以死來了卻心頭的痛苦。如今他並沒有那樣的感覺。菲利普記起了急診部那個女護士對他說過,人們多半是為沒錢而不是為失戀而自殺的。他認為自己倒是個例外,不禁暗自發笑。菲利普只希望能向人訴說自己心中的憂慮,但又無法鼓起勇氣坦率說出這些憂慮。他感到不好意思。他繼續尋找工作。他已經三個星期沒付房租了,對女房東解釋說他到月底才能拿到錢。女房東聽後一言不發,只是噘起嘴唇,神情嚴肅。到了月底,女房東問菲利普是否方便先付一些房租,菲利普十分煩悶地說他付不出來。他告訴女房東說他將寫信給他大伯,下星期六,他肯定能夠結清積欠的租金。

「嗯,我希望你能結清欠款,凱里先生,因為我自己也得支付房租,我可沒法讓賬老是拖欠下去。」她說話時語氣平和,但話中卻含有一種令人畏懼的斬釘截鐵的意味。她停頓了一會兒,然後又說,「下星期六你再不付房租,我就只好去向醫院秘書告狀了。」

「哦,行,當然可以。」

女房東望了他一會兒,又朝空蕩蕩的房間掃了一眼。她再次開口說話時,並沒有加重語氣,好像說起來相當自然似的。

「我樓下有一大塊熱騰騰的烤肉,如果你願意到樓下廚房的話,歡迎你來分享這頓午飯。」

菲利普頓時感到面紅耳赤,羞得無地自容,喉頭一陣哽咽。

「太感謝你了,希金斯太太,可是我一點兒也不餓。」

「那好,先生。」

女房東走出房去,菲利普猛地撲倒在床上。他不得不緊握雙拳,竭力不讓自己哭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