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鎖:第92節 線上閱讀

第二天是星期二。菲利普照例匆匆吃完早飯後,便趕去上九點鐘的課。因此,他只有時間跟米爾德麗德說上幾句話。黃昏時分,他回到住所,發現米爾德麗德正坐在窗旁,織補他的襪子。

「嗨,你好勤快呀,」菲利普笑着說,「你這一整天都幹了些什麼?」

「哦,我把房間徹底打掃了一下,然後帶着孩子出去轉悠了一會兒。」

她穿了一件舊的黑色衣衫,與她當初在點心店裡幹活時穿的制服一樣。那件衣衫雖然破舊,但她穿在身上要比前一天穿的那件綢衣好看。孩子坐在地板上,仰着頭,睜着兩隻神秘的大眼睛望着菲利普。當菲利普在她身旁坐下來,開始撫弄她的光腳趾時,她突然發出一陣笑聲。斜陽照到房間裡,灑下柔和的光線。

「一回來看到屋裡有人走動,真叫人感到愉快。一個女人,外加一個孩子,把房間點綴得無比美好。」

菲利普到醫院藥房裡去了一趟,拿來一瓶布洛氏藥丸,交給了米爾德麗德,並囑咐她每頓飯後都必須服用。這種藥她已經用慣了,因為自從十六歲起,她就斷斷續續地吃了不少。

「勞森肯定會喜歡你這泛出綠色的皮膚,」菲利普說,「他一定會說你這皮膚實在宜於入畫。但是現在我十分注重實際,只有等你的皮膚變得像擠奶女工那樣白裡透紅,我心裡才會感到高興。」

「我已經覺得好多了。」

在用過簡單的晚餐後,菲利普便在煙草袋裡裝滿煙絲,然後戴上帽子。星期二他一般都要到比克街上的那家酒店去。自從米爾德麗德來到他這兒之後,轉眼又是星期二了,他心裡很高興,因為他想利用這個機會向米爾德麗德明白無誤地表明他們倆之間的關係。

「你要出去嗎?」米爾德麗德問道。

「是的,每逢星期二,我就休息一個晚上。咱們明天見。晚安。」

菲利普總是懷着愉快的心情去這家酒店。那個具有哲學頭腦的股票經紀人麥卡利斯特是那兒的常客,世上任何一件事情,他都喜歡與人爭長論短。海沃德在倫敦的時候也常到那兒去,雖然他跟麥卡利斯特兩人彼此都討厭對方,但出於習慣,每星期的這個晚上繼續在這兒會面。麥卡利斯特認為海沃德是個可憐的傢伙,對他的多愁善感加以嘲笑;他用挖苦的口氣詢問海沃德創作文學作品的情況,當海沃德含糊其辭地回答說不久將有傑作發表時,他總是報以輕蔑的微笑。兩人經常爭論得十分激烈,但是這兒的潘趣酒不錯,他們都很喜歡。晚間的聚會臨近結束時,他們通常都能彌合分歧,認為對方是頂呱呱的好人。這天晚上,菲利普發覺他們倆都在那兒,勞森也在場。隨着在倫敦結識的人多了,勞森經常在外面吃飯,很少到這家酒店來。他們三個人在一起顯得關係十分融洽,因為麥卡利斯特在證券交易所為他們做了一筆很好的交易,海沃德和勞森各賺到五十英鎊。這筆錢對勞森來說非同小可,因為他掙得不多,可花起錢來卻大手大腳。勞森已達到肖像畫家生涯的那個階段,受到了評論家們的極大關注,同時還發現為數不少的貴婦人都願意不花一個子兒讓他畫幅肖像(這樣對他們雙方都是做廣告的好機會,同時也使那些貴婦人有了女藝術贊助人的氣派)。可是,勞森很少能找到一個完全沒有文化藝術修養的蠢漢肯出一大筆錢,讓勞森給他的夫人畫幅肖像。勞森仍然感到心滿意足。

「這是我遇到的最妙的賺錢方法,」他嚷道,「我甚至連六便士的本錢都不必掏。」

「年輕人,你上星期二沒上這兒來,可失去了機會。」麥卡利斯特對菲利普說。

「天哪,你為什麼不寫信告訴我呢?」菲利普接着說,「要是你知道一百英鎊對我有多大的用處就好了。」

「哦,時間來不及了。人必須在現場才行。上星期二我聽到一個好消息,便問他們兩個傢伙是否也想試一下。星期三上午我為他們買進了一千股,下午行情就漲了,於是我趕緊把股票賣掉。我為他們兩人各賺了五十英鎊,自己也賺了兩三百英鎊。」

菲利普感到非常眼紅。近來他把最後一張抵押債券賣了,那是用他微薄的財產投資購買的抵押債券,如今只剩下六百英鎊現款了。有時候,一想到往後的日子,他就感到惶恐不安。他還得維持兩年的生活才能取得醫生資格,然後他得設法在醫院找個職位,這樣一來,至少有三年的光景,他沒法指望能賺到一個子兒。就是他厲行節約,到那時,手頭頂多也只剩下一百英鎊。萬一他生病不能掙錢,或者什麼時候找不到工作,這筆作為備用的錢款實在微乎其微。因此,一次幸運的賭博就會使他的情況完全改觀。

「哦,嗯,不要緊,」麥卡利斯特說,「機會肯定很快就會有的。最近這幾天,南非的股票很快又會出現行情暴漲,到時候我看看能幫你什麼忙。」

麥卡利斯特當時正在南非礦山股票市場做事,常常給他們講起一兩年前股票行情暴漲時驟然發財的故事。

「好吧,下次可別把我忘了。」

他們坐在那兒,一直聊到將近午夜時分。菲利普住得最遠,便先走了。如果趕不上最後一班電車,他就得步行,那樣回到住所就會很遲。實際上,直到將近十二點半光景,他才回到家裡。他走到樓上,驚訝地發覺米爾德麗德仍舊坐在他的扶手椅上。

「你為什麼還不去睡覺呢?」菲利普大聲嚷道。

「我不倦。」

「不倦也該上床躺着,這樣才可以得到休息。」

她並沒有動彈。菲利普注意到晚飯後她又換上了那件黑色綢衣裙。

「我想我還是等着你,萬一你需要什麼東西。」

米爾德麗德望着他,兩片毫無血色的嘴唇上露出一絲笑意。菲利普自己也拿不準是否明白她的用意。他只覺得有點兒困窘,但仍然裝出一副快·活的、就事論事的樣子。

「你這樣真好,但也太淘氣了。快給我睡覺去,否則明天早晨就爬不起來了。」

「我還不想上床睡覺。」

「胡說。」菲利普冷冷地說道。

米爾德麗德站起身來,臉色有點兒陰沉,走進她的臥室。當耳邊傳來她很響的鎖門聲時,菲利普露出了笑容。

以後的幾天平安無事地過去了。米爾德麗德在新的環境中安頓了下來。菲利普吃完早飯匆匆離開後,她整個上午都可以做家務活。他們吃得十分簡單。不過,為了購買他們需要的為數不多的那幾樣食品,她喜歡在街上花上很長時間。她懶得為自己的午飯做點什麼,只煮一杯熱可可,吃幾片塗黃油的麵包。接着,她用童車推着孩子出門閒逛,回來以後,便懶洋洋地打發下午剩餘的時光。她十分疲勞,也只適合幹這麼少的活兒。菲利普把房租交由米爾德麗德去付,她藉此機會,與菲利普那位神色嚴峻的女房東交上了朋友,而且不出一個星期,她居然能告訴菲利普一些左鄰右舍的情況,她了解的情況比菲利普一年中所知道的還多。

「她是個很好的女人,」米爾德麗德說,「真像個貴婦人。我告訴她說我們是夫妻。」

「你認為有這個必要嗎?」

「哎,我總得對她說點什麼。我住在這兒,而又沒有跟你結婚,那看來未免太可笑了。我不知道她對我會有什麼看法。」

「我想她壓根兒不相信你說的話。」

「她肯定相信,我敢打賭。我告訴她說我們結婚已經兩年了——你知道,因為有了這個孩子,我只好這麼說——只是你的家裡人不同意,因為你還是個學生,」——她把學生這個詞說成書生——「因此,我們得瞞着不讓別人知道,不過如今他們讓步了,夏天,我們就要去跟他們住在一起。」

「你真是個編造荒誕故事的老手。」菲利普說。

看到米爾德麗德仍然喜歡撒謊,菲利普隱隱有些惱火。在過去的兩年中,她一點也沒有吸取教訓。但是菲利普只是聳了聳肩膀。

「說到底,」菲利普暗自尋思道,「她已經沒有什麼機會了。」

那是一個美麗的夜晚,天氣暖和,天空沒有一絲雲彩,倫敦南部地區的人們似乎都擁到了街上。周圍有一種使得那些倫敦佬坐立不安的氣氛,每當天氣突然變化,總會促使倫敦佬走出家門來到戶外。米爾德麗德收拾好飯桌後,便走到窗前,站在那兒。街上的喧鬧聲都傳了進來,人們相互的呼喚聲、來往車輛的嘈雜聲、遠處一架手搖風琴的樂曲聲都送到他們倆的耳中。

「菲利普,我想今晚你一定得用功吧?」米爾德麗德問道,臉上露出渴望的神情。

「我應該用功,但也不是非用功不可。嘿,你想要我幹什麼別的事嗎?」

「我想出去轉轉。難道咱們就不能去坐在電車頂上兜一圈嗎?」

「只要你願意。」

「我這就去戴帽子。」她興高采烈地說。

在這樣的夜晚,要人們待在家裡幾乎是不可能的。孩子已經睡着了,可以放心地把她留在家裡。米爾德麗德說她以前晚上外出時,總是把孩子一個人留在家裡,她可從來沒有醒過。米爾德麗德戴好帽子出來的時候興致勃勃。她藉此機會在臉上抹了點胭脂。菲利普還以為她是心情激動,蒼白的臉蛋才泛起了淡淡的紅暈。看到她像孩子那樣高興,菲利普頗為感動,暗暗責備自己待她過於嚴厲。來到戶外時,她哈哈笑了起來。他們看到的第一輛電車是開往威斯敏斯特大橋的,他們跳了上去。菲利普抽着煙斗,兩人一起注視着車窗外擁擠的街道。一家家商店開着,燈光明亮,人們正在採購第二天需要的東西。當電車駛過一家叫做坎特伯雷的歌舞雜耍劇場時,米爾德麗德喊了起來:

「哦,菲利普,咱們上那兒去吧,我好久都沒上歌舞雜耍劇場了。」

「咱們可買不起正廳前座的票,這你是知道的。」

「哦,我不在乎,只要頂層樓座,我也就相當滿意了。」

他們下了電車,往回走了一百碼,才來到歌舞雜耍劇場的門口。他們花了十二便士買了兩個極好的座位,座位在高處,但並不是頂層樓座。夜色實在太好了,人們都待在外面,因而劇場裡有不少空座。米爾德麗德眼睛閃閃發亮,感到快·活極了。她身上有種純樸的氣質打動了菲利普的心。她對菲利普是個難解的謎。她身上某些東西仍然叫菲利普感到喜歡,菲利普認為她身上仍有不少好的地方。她從小沒有受到良好的教養,生活艱辛;他為了許多她自己也無法可想的事情去責備她。如果他要求從她身上得到她無力給予的美德,那是他自己的過錯。要是她生長在不同的環境中,完全可能成為一個嬌艷動人的姑娘。她根本沒有能力從事生存的鬥爭。這會兒,菲利普注視着她的側影,只見她的嘴微微張着,雙頰泛起淡淡的紅暈,他覺得她看上去異常純潔。一股無法抗拒的憐憫之情湧上他的心頭,他真心誠意地原諒她給自己帶來的痛苦。劇場裡煙霧繚繞,熏得菲利普的眼睛隱隱作痛,但是當他提議回家的時候,米爾德麗德卻帶着哀求的神色轉過臉來,請求他陪她待到終場。菲利普微微一笑,同意了。米爾德麗德握住了菲利普的手,一直握到表演結束。他們隨着觀眾的人流走出劇場,來到擁擠的大街上。這時候,米爾德麗德仍不想回家。他們順着威斯敏斯特大橋路漫步朝前走去,一面望着周圍的行人。

「我好久沒有這麼痛快過了。」米爾德麗德說。

菲利普心情激動。他感謝命運的安排,因為他將一時的衝動變成了現實,把米爾德麗德和她的孩子接到自己的住所。看到她快樂地表示出感激之情,他心裡十分高興。最後米爾德麗德累了,他們跳上一輛電車回家。那會兒時間已經很晚,當他們走下電車,轉入他們住的那條街道時,四周空無一人。米爾德麗德悄悄挽起了菲利普的胳膊。

「這就跟從前的時光一樣,菲爾。」她說。

以前她從來沒有叫過他菲爾,只有格里菲思這樣叫他,即便是現在,這個稱呼仍然使他產生無可名狀的痛苦。他記得當時他多麼想一死了之。那會兒,他痛苦得那麼厲害,確實頗為認真地考慮過自殺。這一切似乎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他想起過去的自己,暗自好笑。如今,他對米爾德麗德只懷有極大的同情。他們回到住所,走進起居室之後,菲利普點亮了煤氣燈。

「孩子好嗎?」他口中問道。

「我這就進去看看。」

米爾德麗德回到起居室,也就表明自從她離開後,孩子睡得連動都沒動。這孩子可真乖。菲利普向她伸出一隻手來。

「嗯,晚安。」

「你已想去睡覺了嗎?」

「都快一點啦。近來我不習慣睡得太晚。」菲利普答道。

米爾德麗德抓起他的手,一邊握着,一邊笑眯眯地望着他的眼睛。

「菲爾,那天夜裡在那個房間裡,你叫我來住在這兒,你說你只要我給你做些燒飯之類的事情,除此之外,你不想跟我有什麼別的關係。那會兒,我的本意並不跟你認為我頭腦里所想的意思一樣。」

「是嗎?」菲利普回答說,把手抽了回來,「我可是這樣想的。」

「別這樣傻裡傻氣的啦。」她笑着說。

菲利普搖了搖頭。

「我是十分認真的。我不應當提出任何別的條件叫你住在這兒。」

「為什麼不呢?」

「我覺得我不能那麼做。這種事我無法解釋,但那樣會把一切都搞糟的。」

米爾德麗德聳了聳肩膀。

「哦,很好,那就隨你的便吧。我可不是為此跪下來求你、碰碰運氣的那種賤貨!」

接着她走出起居室,隨手砰地關上身後的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