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鎖:第83節 線上閱讀

克朗肖要出版詩集了。他的朋友們多年來一直催促他快把詩集出版,但他性情疏懶,始終沒有採取必要的步驟。面對他們的勸說,他總是回答說,在英國對詩歌的愛好已不再流行。你花費多年的心思和勞力才出版了一本書,但在一批類似的詩集中,它只能得到輕描淡寫的兩三行評語,賣掉二三十冊,剩下的只好被化成紙漿。他早就沒有了一舉成名的欲·望。與所有其他事物一樣,名望也只是一種幻想。可是,他的一個朋友卻已着手處理這件事。這個人是個文人,名叫倫納德·厄普約翰。菲利普以前跟克朗肖在巴黎拉丁區的一家咖啡館裡見過他一兩回。厄普約翰身為批評家在英國頗有聲望,同時也是大家公認的法國現代文學的闡述者。他長期生活在法國那些致力於把《法蘭西信使》辦成當時最生動活潑的評論刊物的人士中間,只消簡單地用英語把這些人士的觀點表達出來,他在英國就贏得了見解新穎獨到的聲譽。菲利普曾經讀過他的一些文章。他通過忠實地模仿托馬斯·布朗爵士[1]的筆調而形成了自己的風格。他寫的句子相當複雜,但經苦心安排,倒還平穩;用的都是一些陳舊但華麗的辭藻,這就使他的文章顯示出獨特的風貌。倫納德·厄普約翰說動克朗肖把全部的詩作都交到他手中,他發覺這些詩作足夠出一部篇幅不小的詩集。他答應要利用自己對出版商所具有的影響。那會兒,克朗肖手頭拮据,需要用錢。自從患病以來,克朗肖發覺自己很難像以前那樣不停地寫作了,他弄來的幾個錢勉強夠付酒錢。厄普約翰寫信告訴他說,這家或那家出版商儘管都稱讚他的詩作,卻認為不值得予以出版。這時候,克朗肖的心倒被說動了,於是他寫信給厄普約翰,反覆強調他已到了囊空如洗的地步,並催促厄普約翰再花些氣力。既然他不久就要死了,就想在自己身後留下一部出版的作品,況且,在內心深處,他總覺得自己寫下了偉大的詩作。他期望自己有朝一日會像一顆新星似的突然出現在世人面前。他一輩子都把這些美妙的珍品藏在自己心底,但在行將告別世界,再也用不着這些珍品的時候,滿不在乎地把它們奉獻給世人,倒也不無值得稱道之處。

[1] 托馬斯·布朗爵士(1605—1682),英國醫生、作家。

倫納德·厄普約翰來信通知說有家出版商已經同意出版他的詩集,因此克朗肖決定馬上返回英國。通過一番神奇巧妙的說服工作,厄普約翰使克朗肖同意把預付版稅中的十英鎊交給他。

「注意,是預付版稅,」克朗肖對菲利普說,「彌爾頓那會兒才拿到十英鎊現錢。」

厄普約翰答應為克朗肖的詩作寫篇署名文章,同時還要邀請那些寫評論的朋友們盡力寫好評論。克朗肖對這件事裝出一副超然的神態,但是你一眼就能看出,想到自己在文壇引起的轟動,他感到欣喜萬分。

一天,菲利普按照約定到克朗肖執意要在那兒吃飯的下等餐館去,但是克朗肖沒有露面。菲利普聽說他已經三天沒上這兒來了。菲利普隨便吃了點東西,接着便按克朗肖頭一次來信中講的地址跑去找他。他好不容易才找到海德街。這條街上擠滿了灰暗骯髒的房屋,許多窗戶玻璃都破了,上面粘着一條條法文報紙,相當難看,門也多年沒上漆了。房屋的底層都是一些寒磣破敗的小商店,有洗衣店、修鞋店、文具店等。衣衫襤褸的孩子們在馬路上嬉戲玩耍。一架舊的手搖風琴奏着下流的曲調。菲利普敲着克朗肖住所的大門(底下是一家專售廉價糖果的店鋪),一個身上繫着髒圍裙的上了年紀的法國女人出來開門。菲利普問她克朗肖是否在家。

「噢,不錯,後面頂樓上是住着一個英國人。我不知道他在家不在家。你要見他,最好自己上去看看。」

一盞煤氣燈照亮了樓梯。屋子裡瀰漫着一股令人作嘔的氣味。菲利普經過二樓時,從一個房間裡走出一個女人,她用懷疑的目光打量着菲利普,但沒有開口說話。頂樓上有三扇房門,菲利普在中間的一扇門上敲了一下,接着又敲了敲,但房間裡沒有動靜,他擰了下門把手,發覺房門鎖着。他又去敲另一扇門,仍然無人回答,接着又推了推房門。門一下子開了,房間裡黑洞洞的。

「誰呀?」

他聽出克朗肖的聲音。

「我是凱里。可以進來嗎?」

他沒有聽到回答,便走了進去。房間裡的窗戶都關着,臭氣熏天,簡直叫人無法忍受。街上的弧光燈從窗縫裡透進一點光線。菲利普這時看到在這個小小的房間裡,首尾相接地放着兩張床、一個臉盆架和一把椅子,人在裡面幾乎沒有活動的餘地。克朗肖躺在緊挨窗戶的那張床上,沒有動彈,只是低聲咯咯地笑了笑。

「你為什麼不把蠟燭點起來?」隨後克朗肖說。

菲利普劃亮一根火柴,發現床邊的地板上放着一個蠟燭台。他點亮了蠟燭,把蠟燭台放在臉盆架上。克朗肖一動不動地仰臥在床上,穿着長睡衣,模樣十分古怪。他那光禿禿的頭頂令人難堪。他臉如土色,活脫脫像個死人。

「嗨,老兄,你看上去病得很重。這兒有人照顧你嗎?」

「喬治早晨上班前給我送來一瓶牛奶。」

「喬治是誰?」

「我管他叫喬治,是因為他的名字叫阿道夫。他跟我合住這套富麗堂皇的房間。」

這時候,菲利普方才注意到另一張床上的被子,自從有人睡過以後就沒有疊過,枕頭上擱腦袋的地方黑乎乎的。

「你不會是說你跟別人合住這個房間吧?」菲利普嚷道。

「為什麼不能跟人合住呢?在索霍這個地區,住房可是要花不少錢。喬治是個跑堂的,每天早晨八點去上班,直到店鋪關門的時間才會回來,因此,他對我一點也沒有妨礙。我們倆都睡得不好,於是他就給我講述他的生活經歷,藉此消磨漫長的夜晚。他是個瑞士人。我對於跑堂的一向很感興趣,他們都是從娛樂的角度來看待人生的。」

「你在床上躺了幾天了?」

「三天了。」

「你是說這三天裡除了一瓶牛奶之外,別的什麼也沒吃嗎?你究竟為什麼不給我來封信呢?你整天躺在這兒,身邊也沒有一個人照顧你,我真不忍心去想這樣的情景。」

克朗肖低聲笑了笑。

「瞧你的臉色。嗨,可愛的人兒,我相信你真的為我難受。你這個好小子。」

菲利普飛紅了臉。看到這個烏七八糟的房間以及這位窮困的詩人的潦倒境地,他感到惶恐不安,但沒有想到這種內心的感受卻在自己臉上顯現出來了。克朗肖盯着菲利普,臉上掛着柔和的微笑,繼續說:

「我一直都很愉快。瞧,這是我詩集的校樣。別忘了,困苦不適會使別人焦慮不安,而我一點也不在乎。如果你的夢想使得你成為時間和空間的至高無上的主宰,那麼人生中的境遇又算得了什麼?」

詩集的校樣就放在床上。克朗肖躺在黑暗中,居然還能拿到校樣。他把校樣拿給菲利普看,兩隻眼睛忽地放亮了。他翻過一張張校樣,望着那清晰的字體,顯得十分欣喜。接着,他朗讀了一節詩。

「這詩寫得不錯,是吧?」

菲利普想出一個主意。要照這個主意去做,會叫他多增加一點開支,而就算增加一筆數目最小的開支,他也負擔不起。但是另一方面,對於這種情況,他又不願考慮節省開支的問題。

「嗨,想到你待在這兒,我就受不了。我那兒有個多餘的房間,眼下空着沒有人住,我很容易就能向別人借張床來。你願不願意上我那兒去,跟我住一段時間呢?這樣省得你付房租了。」

「哦,親愛的老弟,你會堅持要我把窗戶都打開的。」

「只要你願意,你可以把那兒所有的窗戶都關得嚴嚴實實。」

「明天我就會好的。今天我本來也是可以起床的,只是覺得身子發懶。」

「那樣的話,你很容易就可以搬過去住。你一感覺身體不舒服,就上床躺着,我會在家照顧你的。」

「要是你願意這樣,那我就搬過去。」克朗肖說,臉上露出了呆滯而又愉快的笑容。

「那太好了。」

他們倆商定菲利普第二天來接克朗肖。次日上午,菲利普忙裡偷閒,抽出一個小時來安排這次搬遷。他發現克朗肖已經穿戴整齊,頭戴帽子,身穿厚呢大衣,坐在床上。腳邊地板上放着一個破舊的小手提箱,裡面放着他的衣服和書籍,已經綑紮好了。他看上去就像坐在車站候車室里似的。菲利普瞧見他這副模樣,不禁哈哈大笑。他們坐着四輪出租馬車直奔肯寧頓區而去。馬車上的窗戶都關得嚴嚴實實。到了那兒以後,菲利普把他的客人安頓在自己的房間裡。菲利普這天一大早就出門,為自己買了一副舊床架、一個便宜的五斗櫥和一面鏡子。克朗肖一到就坐下來修改他的校樣,他的身體好多了。

菲利普發覺他的這位客人除了性情煩躁(這是他的疾病症狀)以外,還是很好相處的。他上午九點有課,因此要到晚上才能見到克朗肖。有一兩次,菲利普勸克朗肖跟他一起吃些他自己用殘湯剩菜做的晚餐,但是克朗肖無法安心待在屋裡,寧願跑到索霍區的這家或那家最便宜的餐館去買點吃的東西。菲利普叫他去找蒂雷爾大夫看病,卻被他斷然拒絕了,因為他知道醫生會叫他戒酒,而這酒他是決心不戒的。每天上午,他總是身子很不舒服,但中午喝了苦艾酒以後,就又恢復體力,等到午夜回到家裡時,他又能發表一番才氣橫溢的談話,當年正是這一點使初次同他相識的菲利普不勝驚訝。他的校樣已修改完畢,詩集將在早春時節與其他出版物一同問世。那時候,人們也許應當已從雪片般飛來的聖誕節書籍中緩過氣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