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鎖:第80節 線上閱讀

在以後的三個月里,菲利普研讀幾門新的課程。將近兩年前大批進入醫學院學習的學生,如今越來越少了。有些人離開醫院,是因為發覺考試並不像他們原先猜想的那麼容易;有些人則被他們的父母領回去了,因為他們事先沒料到在倫敦生活的費用竟會這麼大;還有一些人也改換了別的職業。菲利普認識一個年輕人,他想出了一個巧妙的生財之道,把買來的廉價商品轉手送進了當鋪,不久,又發現當賒購來的商品更能賺錢。可是有人在治安法庭的訴訟程序中供出了他的名字,這在醫院裡引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他被還押候審,接着由他那位焦慮不安的父親出面作保,最後這個年輕人出走海外,履行「白人的使命」[1]去了。另有一個小伙子,在上醫學院學習之前,從來沒有到過城市,他一下子迷上了歌舞雜耍劇場和酒吧間,成天在賽馬迷、賽馬情報販子和馴馬師中間廝混,如今已成了一名賽馬賭注登記人的助手。菲利普在皮卡迪利廣場附近的一家酒吧間裡見過他一次,那時他穿着一件緊身束腰的外套,頭上戴着帽檐又寬又平的棕色帽子。還有一個學生,他具有歌唱和模仿表演的天才,曾在醫學院的允許吸煙的音樂會上因模仿名噪一時的喜劇演員而大獲成功。這個人放棄學醫,轉而加入了一出音樂喜劇的合唱隊。另外還有一個學生,菲利普對他頗感興趣,因為他舉止粗野,說起話來大叫大嚷的,使人並不覺得他是個感情深切的人。可是,他生活在倫敦的樓宇房舍中間卻感到窒息。他因成天待在封閉的空間裡而變得形容枯槁,那個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否存在的靈魂宛如一隻被捏在手心的麻雀,拼命掙扎,驚恐得微微喘着氣兒,心兒狂跳不止。他渴望着廣闊的天空和曠無人煙的田野,他的童年就是在那種環境中度過的。於是有一天,他趁兩節課之間的間隙,也不跟任何人打個招呼,就離開了。後來,他的朋友們聽說他已經放棄學醫,而在一個農場上幹活。

[1] 「白人的使命」,指白種人自詡的要把文明帶給落后土著民族的責任,語出英國作家吉卜林的詩作《從大海到大海》(1899)。

菲利普如今在學習有關內科和外科的課程。一個星期中有幾個上午,他去為門診病人包紮傷口,樂於藉此機會賺一點錢,他還在醫生的教授下學習如何使用聽診器給病人聽診。他學會了配藥。他即將參加七月舉行的藥物學考試,他覺得在跟各種各樣的藥物打交道、調製藥劑、滾搓藥丸以及配製藥膏中自有一番樂趣。無論什麼事,只要能從中領略到一絲人生的情趣,菲利普無不勁頭十足地去做。

有一次,菲利普遠遠地看見格里菲思,但是避開了他,因為不願忍受見面時裝着不認識他而帶來的痛苦。菲利普意識到格里菲思的朋友們知道他倆關係失和,並推測他們是了解其中原因的,因此菲利普在格里菲思的朋友們面前感到不大自然。這些人有的如今也成了他的朋友。他們中間有個名叫拉姆斯登的小伙子,身材修長,長着個小腦袋,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他是格里菲思最忠實的崇拜者之一。格里菲思系什麼樣的領帶,他也就系那樣的領帶;格里菲思穿什麼樣的靴子,他也就穿那樣的靴子;他還模仿格里菲思的談吐和手勢。他告訴菲利普說,格里菲思因為菲利普不給他回信而感到十分傷心。他想跟菲利普言歸於好。

「是他叫你給我帶個口信嗎?」菲利普問道。

「哦,不是的,這麼說完全是我自己的意思。」拉姆斯登說,「他為自己所幹的事感到十分內疚。他說你以往待他一直很好。我知道他會樂意跟你和好的。他不上醫院來是怕遇到你,他認為你會不理睬他。」

「我應該如此。」

「要知道,這件事弄得他心裡難過極了。」

「我能忍受格里菲思以極大毅力感受到的這點小小的不便。」菲利普說。

「他會儘自己的一切努力來求得和解。」

「那也太孩子氣、太歇斯底里了!他幹嗎要放在心上呢?我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不跟我來往,他照樣可以過得很好。我對他再也沒有什麼興趣了。」

拉姆斯登認為菲利普這個人也太冷酷無情了,他停頓了一會兒,困惑不解地朝四周看了看。

「哈利真希望自己跟那個女人沒什麼瓜葛就好了!」

「是嗎?」菲利普問道。

他說話時語氣冷淡。對這一點,他相當滿意。可誰又能想到他的心在胸膛里跳得多麼厲害。他不耐煩地等着拉姆斯登繼續說下去。

「我想你現在也差不多想開了,對吧?」

「我?」菲利普說,「是差不多想開了。」

菲利普逐漸知道了米爾德麗德同格里菲思之間的糾葛的前後經過。他嘴上掛着微笑,留神傾聽着,裝出一副鎮定自若的樣子,騙過了跟他說話的那個蠢笨的學生。米爾德麗德跟格里菲思在牛津度過了周末,非但沒有撲滅她那突發的戀情,反而使這種戀情更加熾熱。因此,當格里菲思動身回家的時候,她突然心血來潮,決定獨自在牛津再待上兩三天,因為她在那兒過得太愉快了。她覺得什麼都無法使她再回到菲利普的身邊去,一見到菲利普就會引起她的反感。格里菲思看到自己所勾起的欲·火,大吃一驚,因為他早就感到跟米爾德麗德一起在鄉間度過的兩天有點無聊乏味,再說他也不想把一段相當有趣的插曲變成一樁令人生厭的私情。米爾德麗德迫使他答應給她寫信,而他身為一個誠實、體面的人,生來禮貌周全,希望跟每一個人都友好相處,因此他一回到家,便給她寫了一封動人心弦的長信。米爾德麗德馬上寫了一封充滿激情的回信。信中語句笨拙,因為她缺乏表達能力。信上的字寫得歪歪扭扭,語氣粗俗,使得格里菲思心生厭煩,緊接着第二天又來了一封,下一天,第三封信又接踵而至。這時候,格里菲思開始覺得她的愛不再討人喜歡,而是令人驚恐。他沒有回信;她便接連不斷地給他發來電報,問他是否生病了,有沒有收到她的信。她說格里菲思的沉默使她憂心忡忡。於是他只好又提筆寫信,不過他把回信寫得儘可能隨便些,只要不惹她生氣就行。他在信中求她以後別再打電報了,因為他很難把電報的事對他母親解釋清楚。他母親是個老派守舊的人,仍把電報看作引起恐慌的東西。她隨即回信說她要見他,並說她打算把身邊的物品送進當鋪(她有個化妝用品盒,那是菲利普送給她的結婚禮品,可以典當八個英鎊),以便前來找他,並且住在離格里菲思父親行醫的村莊四英里遠的小鎮上。這可把格里菲思嚇壞了。這一次他倒打了個電報給米爾德麗德,告訴她千萬不要干出這種事情。他答應一回到倫敦就通知她。可是,格里菲思一回到倫敦,就發覺米爾德麗德已經上格里菲思要去任職的那家醫院找過他了。他不喜歡這種做法。因此,見到她時,便告訴她無論以什麼藉口都不能到醫院去找他。到了這個時候(兩人已有三個星期沒有見面),他發覺米爾德麗德實在叫人討厭,他自己也不明白當初為什麼會為她花費心神。於是,他決心儘快把米爾德麗德甩掉。他是一個害怕爭吵的人,也不想給別人帶來痛苦,不過他有別的事要干,打定主意不讓米爾德麗德再來煩擾自己。在跟米爾德麗德見面時,他仍然溫文有禮,興高采烈,詼諧風趣,充滿柔情。他對自從前一次見面以後一直沒去看她的事,總能編造一些令人信服的藉口,但他仍然千方百計地避開米爾德麗德。當米爾德麗德逼迫他約會時,他總是在最後一刻打個電報給她,找個藉口推辭。女房東(格里菲思任職的頭三個月是在住所度過的)見到米爾德麗德來訪,就奉命說格里菲思有事外出了。米爾德麗德便在街上攔截他。格里菲思得知她為了等他出來,已經在醫院附近守候了兩三個小時後,就會對她說上幾句親切友好、悅耳動聽的話,然後藉口有事務上的約會,便撒腿就走。後來他變得本領高強,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出醫院大門。有一次,他半夜返回住所,看到門前空地欄杆旁站着一個女人,他猜到那個女人是誰,就跑到拉姆斯登的住所,在那兒借宿一夜。第二天,女房東告訴他說,前一天夜裡米爾德麗德坐在他門口,一連哭了好幾個小時,最後女房東只好對她說,如果她再不走,她可要派人去叫警察了。

「我敢說,老兄,」拉姆斯登說,「你幸好完全脫離了干係。哈利說,要是他當初稍微考慮一下,感覺到那女人竟會這樣令人討厭,就死也不會跟她有什麼瓜葛。」

菲利普想到米爾德麗德深夜接連幾個小時坐在門口的情景,仿佛看到她被女房東驅趕時目光呆滯地抬頭仰望的神情。

「不知道她如今在幹什麼。」

「哦,她在某處找到了工作,真是謝天謝地。這樣,她就不會整天閒着無事了。」

就在夏季學期結束之前,菲利普終於聽到了米爾德麗德的消息。他聽說格里菲思被米爾德麗德不斷的糾纏激怒了,最後也不再那麼溫文爾雅了。他告訴米爾德麗德說,他討厭受人煩擾,叫她最好滾遠點,別再來打擾他。

「他只能這樣,」拉姆斯登說,「事情也做得太過分了。」

「事情就這麼了結了?」菲利普問道。

「哦,他已經有十天沒見到她了。要知道,哈利把女人甩掉的手段可高明啦。這大概是他遇到的最難對付的一個,可他仍然對付過去了。」

後來,菲利普再也沒有聽到有關米爾德麗德的消息。她消失在倫敦的茫茫人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