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鎖:第77節 線上閱讀

在醫學院的地下室吃過午飯後,菲利普回到自己的住處。那時已是星期六的下午,女房東正在打掃樓梯。

「格里菲思先生在嗎?」他問道。

「不在,先生。今天早上你走後不久他也走了。」

「他不回來了嗎?」

「我想不會回來了,先生。他把行李都搬走了。」

菲利普不知道格里菲思這樣做究竟是什麼意思。他拿起一本書,看了起來。這是他剛從威斯敏斯特公共圖書館借來的伯頓[1]的《麥加之行》。他看了第一頁,卻不知所云,因為他的心思壓根兒就不在書上,而是始終在側耳諦聽着是否有人來拉門鈴。他不敢抱有這樣的希望:格里菲思會把米爾德麗德留在倫敦,獨自前往他在坎伯蘭郡[2]的家鄉。米爾德麗德不久就會來找他要錢的。他咬緊牙關,繼續看書,拼命集中心思。這樣一來,書上的句子倒是深深地印在腦子裡,但是句子的確切含義卻由於他經受的痛苦而被曲解了。他真心希望當初沒有提出那個由自己出錢的糟糕的建議,但是既然說出了口,就沒有勇氣收回。這倒不是為了米爾德麗德,而是為了他自己。他身上有股病態的執拗勁兒,驅使他去做他下決心要做的事。他發現自己看了三頁書,腦子裡卻沒有留下一點兒印象。於是,他把書又翻回原處,從頭看起。他發覺自己翻來覆去地老是看着同一個句子,接着,書上的句子跟自己的思緒交織在一起,亂糟糟的,好像噩夢中出現的一個計算公式。有一件事是他能夠做到的,就是出門躲到外面去,直到午夜才回來。這樣,格里菲思和米爾德麗德就走不成了。他似乎看到他們倆每過一個小時就跑來探問他是否在家。想到他們倆神情沮喪的樣子,他心裡感到樂滋滋的。他機械呆板地又把書上的那個句子重念了一遍。可是,他不能那麼做。讓他們來拿錢吧!那樣的話,他就可以知道人們可能無恥到什麼地步。這會兒他再也無法把書看下去了,書上的字簡直看不清楚。他仰靠在椅子上,合上眼睛,痛苦得對別的一切都麻木了。他在等待着米爾德麗德的到來。

[1] 伯頓(1821—1890),英國探險家、作家,多次到亞、非地區探險,考察過伊斯蘭教聖地麥加和麥地那。

[2] 坎伯蘭郡,英國英格蘭西北部舊郡,現為坎布里亞郡的一部分。

女房東走進房來。

「先生,你見不見米勒太太?」

「叫她進來。」

菲利普打起精神來接待米爾德麗德,一點兒也沒露出內心的感受。他一時心血來潮,想跪在她的面前,抓住她的雙手,請求她不要離開,但他知道如今沒有什麼辦法可以打動她的心。她會把他說的話和他的一舉一動都告訴格里菲思。他感到很羞愧。

「噢,你們的出遊準備得怎樣了?」他歡快地問道。

「我們馬上就走。哈利就在外面。我告訴他你不願意見他,所以他就不進來了。不過他仍然想知道,他是否可以進來待上一分鐘,跟你辭別。」

「不行,我不想見到他。」菲利普說。

他看得出來,米爾德麗德壓根兒不在乎他見不見格里菲思。既然她來了,他就想快點把她打發走。

「喏,這是一張五英鎊的鈔票。我希望你馬上就離開這兒。」

她接過鈔票,道了聲謝,就轉身離開房間。

「你什麼時候回來?」他問道。

「哦,星期一就回來,哈利一定得在那天回家。」

他知道他打算說的話有損自己的臉面,但是心中充滿了妒忌和欲·望,他無法再控制自己的感情了。

「那天我可不可以見到你?」

他禁不住讓說話的聲音里仍帶着哀求的語調。

「當然可以。我一回來就告訴你。」

他跟米爾德麗德握了握手,接着透過窗簾,看着米爾德麗德跳上一輛停在門口的四輪出租馬車。馬車轆轆地駛走了。隨後他一頭倒在床上,把臉埋在兩隻手裡。他感到眼睛裡噙着淚水,就生起自己的氣來了。他攥緊拳頭,扭動着身子,竭力不讓自己掉眼淚,但無法忍住,他抽抽噎噎,哭得好不傷心。

菲利普疲憊不堪,十分羞愧,但最後仍從床上爬了起來,洗了把臉,還給自己調製了一杯濃烈的威士忌加蘇打水。喝下去後,他覺得略微好受一些。接着,他看見放在壁爐台上的去巴黎的兩張車票,一時怒火中燒,便一把抓起車票,扔進了爐火。他知道車票本來是可以退錢的,但是只有把它們燒了,心裡才感到舒暢。隨後,他出門去找個人跟他做伴。學校俱樂部里空無一人。他覺得如果不找個人說說話兒,自己準會發瘋。但是勞森還在國外。他又來到海沃德的住處,那個出來開門的女僕告訴他,海沃德已經到布賴頓度周末去了。接着,菲利普來到一家美術館,而這家美術館又正要閉館。他心煩意亂,不知道該怎麼辦是好。他不禁想起格里菲思和米爾德麗德來了:這時他們倆正在去牛津的途中,面對面地坐在車廂里,心裡樂滋滋的。他又回到自己的住所,但是這兒使他心裡充滿了恐懼,因為就是在這個地方,他遭受到莫大的不幸。他力圖再次捧起那本伯頓寫的書。但是他一邊看書,一邊不斷地暗自嘀咕,認為自己真是一個十足的大傻瓜,因為正是他提議他們外出旅行的,他主動為他們提供旅行費用,而且硬要他們接受。當初,在把格里菲思介紹給米爾德麗德時,他其實早就可以知道會產生什麼後果,因為他自己那強烈的戀情就足以激起另一位的欲·望了。這會兒,想來他們已經抵達牛津了,或許就住在約翰街上的一家食宿公寓裡。菲利普至今還沒有到過牛津,但是格里菲思老是在他面前談起那個地方,他完全清楚他們倆會去哪兒觀光遊玩。他們會在克拉倫登飯店吃飯:每當想要縱酒狂歡,格里菲思總是習慣去這家飯店。菲利普在查林十字架[3]附近的一家餐館裡胡亂吃了點東西。他早就打定主意要去看戲,後來便奮力擠過人叢,來到戲院的正廳后座。戲院正在上演奧斯卡·王爾德的一齣戲。他不知道米爾德麗德和格里菲思那天晚上是否也會去看戲;不管怎麼樣,他們總得設法消磨時光。他們倆都太蠢了,不會滿足於在一起閒談。他回想起他們倆思想鄙俗,彼此真是氣味相投,心裡便極為愉快。他心不在焉地看着演出,每次幕間休息都要喝幾口威士忌,來保持自己歡快的心情。他不習慣喝烈性酒,酒力很快就發作了;他醉醺醺的,變得煩躁而愁悶。演出結束時,他又喝了一杯。他不能上床睡覺,心裡明白就是上了床也無法睡着,他害怕看到由於自己想象力活躍而浮現在眼前的種種畫面。他竭力不去想格里菲思和米爾德麗德。他知道自己喝得太多了。眼下,他突然產生一種欲·望,想要干出一些可怕、下賤的事兒。他想滾到路邊的水溝里。他整個人都急切地想把自己內在的獸慾發泄一通。他真想趴倒在地上。

[3] 見前第225頁注①。

他拖着那隻畸形的腳,沿着皮卡迪利大街朝前走去。他醉意矇矓,神色陰鬱,心裡悲憤交集,十分難受。突然,一個塗脂抹粉的妓女攔住了他,用手挽住他的胳膊。他嘴裡罵罵咧咧的,用勁推開那個妓女。他朝前走了幾步,隨後又站住腳。她跟別的女人的做法也沒什麼不同。他為自己剛才的言語粗魯而感到內疚,就又走到她的面前。

「嘿。」他開口說。

「見鬼去吧。」她說。

菲利普哈哈大笑。

「我只是想問問你今晚是否肯賞臉和我一起吃飯。」

那個妓女驚訝地望着菲利普,猶豫了一會兒沒有講話。她發覺菲利普喝醉了。

「我無所謂。」

這句話他從米爾德麗德嘴裡聽到過不知多少次了,這個妓女居然也這樣說,菲利普覺得很有趣。他把妓女帶到一家自己以前跟米爾德麗德經常光顧的餐館。在他們一同前行的當兒,菲利普發覺她老是朝下瞅着他的跛腳。

「我有隻腳是畸形的,」他說,「你沒有反對意見吧?」

「你這個人真怪。」她笑着說。

他回到自己的住所時,渾身的骨頭疼痛不已,腦袋裡像是有把榔頭在不住地敲打,痛得他幾乎要尖聲喊叫。他又喝了杯威士忌加蘇打水,穩定自己的情緒,隨後爬上床去,漸漸進入無夢的睡鄉,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