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鎖:第75節 線上閱讀

第二天,菲利普心情很好。他非常不希望由於自己在米爾德麗德身邊待得太久而使她感到厭煩。因此,他想好了不到吃飯時間不去找她。他去接她的時候,她已經打扮好了,於是就拿她這次罕見的準時赴約和她打趣。她身上穿着他送的新連衣裙。他對這條連衣裙評論了一番,表示看起來相當漂亮。

「還得送回去改一下,」米爾德麗德說,「裙子縫得不好。」

「如果你想把它帶到巴黎去的話,那就得叫裁縫抓緊一點。」

「會來得及改好的。」

「只剩下三天時間了。咱們坐十一點鐘的火車去,好嗎?」

「隨你的便。」

菲利普差不多有一個月的時間可以完全守在米爾德麗德的身旁,他用貪婪而又愛慕的目光盯着她。他為自己的戀情而微微發笑。

「我不知道看中了你哪一點。」他笑吟吟地說。

「說得好。」她回答說。

米爾德麗德的身體瘦得幾乎一眼就能看到骨頭架子。她的胸脯就像男孩的胸脯一樣扁平,嘴巴由於雙唇狹窄、蒼白而顯得難看。她的皮膚呈現出淡綠的顏色。

「咱們出門在外,我就給你服用大量的布洛氏藥丸[1],」菲利普笑着說,「讓你回來的時候變得胖胖的,臉色紅潤。」

[1] 布洛氏藥丸,法國醫生皮埃爾·布洛(1774—1858)發明的一種低鐵補血藥丸,適用於醫治貧血患者。

「我可不想發胖。」她說。

她並沒有提起格里菲思,菲利普信心十足,覺得自己可以支配她,於是不久在吃飯的時候,他有些不懷好意地說:

「看來昨天晚上,你跟哈利着實調了一陣情?」

「我告訴過你說我愛上他了嘛。」她笑哈哈地說。

「我很高興地知道他並沒有愛上你。」

「你怎麼知道?」

「我問過他。」

米爾德麗德猶豫了一會兒,望着菲利普,眼睛裡突然閃現出一種奇異的光芒。

「你願意看一下他今天早上給我的信嗎?」

米爾德麗德遞給他一個信封,菲利普一眼就認出了信封上格里菲思那粗大、清晰的筆跡。這封信共有八頁,寫得很好,口氣坦率,相當動人,正是出於一個慣於向女人求愛的男人的手筆。他告訴米爾德麗德說他狂熱地愛着她,他一見到米爾德麗德就陷入了情網;他並不想這樣,因為他知道菲利普非常喜歡她,但是他身不由己。菲利普是那麼一個可愛的人兒,他為自己感到萬分羞愧,但這並不是他的過錯,他只是把持不住了。他對米爾德麗德說了不少悅耳動聽的恭維話。最後,他感謝米爾德麗德答應第二天跟他一起吃午飯,並說他十分迫切地期待着跟她會面。菲利普注意到這封信是前一天晚上寫的,格里菲思一定是在跟菲利普分手以後寫的,而且是在菲利普以為他已安歇的時候,不辭辛勞地跑出去把信寄出。

看信的那一刻,菲利普的心怦怦直跳,直感到厭惡。但表面上卻沒有露出一點驚訝的神色。他面帶笑容、鎮定自若地把信交還給米爾德麗德。

「那頓午飯吃得暢快嗎?」

「十分暢快。」她斷然說道。

菲利普感到自己的兩隻手不住地顫抖,於是把手藏到桌子下面。

「你可不要太拿格里菲思當真,要知道,他只是個輕浮浪蕩的人。」

米爾德麗德拿起那封信,又看了看。

「我也是身不由己,」她說道,竭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冷靜,「我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怎麼啦。」

「這事可叫我有點兒難堪,是不是?」菲利普說。

她飛快地瞅了他一眼。

「我得說,你對這件事的態度倒相當鎮靜。」

「你想叫我怎麼辦呢?你想叫我一把一把地撕扯自己的頭髮嗎?」

「我原先以為你會生我的氣。」

「奇怪的是,我一點兒也不生氣。我早該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我太傻氣了,介紹你們倆相見。他哪一方面都比我強,這一點我很清楚。他為人歡快得多,相貌又很俊美,也更為有趣,他會講些叫你感興趣的事兒。」

「我不懂你這是什麼意思。如果我不聰明,那我也沒法子。但是老實告訴你,我也不像你所想的那樣愚蠢,壓根兒沒到那種地步。我的年輕的朋友,你對我也有點太傲慢了吧。」

「你想跟我吵架嗎?」他溫和地問道。

「不,但我不明白為什麼你要這樣對待我,好像我什麼也不懂似的。」

「對不起,我並不打算得罪你,只是想心平氣和地把話徹底地說說清楚。盡力設法不要把事情搞得一團糟。我看到你被他吸引住了,在我看來,這是很自然的。唯一真正叫我傷心的是,他竟然會慫恿你這麼幹。他知道我愛你愛得要命。他對我說他根本不把你放在心上,可是五分鐘之後又寫了那麼一封信,這種做法在我看來也太不光彩了。」

「要是你以為在我面前說他的壞話,就會讓我不那麼喜歡他,那你就搞錯了。」

菲利普沉默了一會兒。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能使米爾德麗德明白自己的意思。他想說得冷靜一些,慎重一些,但是他心緒紛亂,一下子還無法理清思路。

「為了一種你知道不會長久的痴情而犧牲一切,那是不值得的。說到底,不管是哪個人,他都沒有愛得超過十天,而你生性比較冷淡。那種事不會給你帶來多大好處。」

「那是你的想法。」

米爾德麗德這種愛唱反調的語氣倒使得他更難處理了。

「你愛上了他,那也是身不由己。我只有盡力忍受這種痛苦。你我兩人一向處得不錯,我對你從來沒有什麼不禮貌的舉動,是吧?你並沒有愛上我,這一點我向來清楚,不過你還是喜歡我的。咱們到了巴黎,你就會忘掉格里菲思。只要你下決心忘掉他,就會發覺這樣做並不難。你也該為我做點兒什麼,我也應當受到這樣的待遇。」

米爾德麗德一聲不響,他們繼續吃飯。沉默的氣氛變得令人難以忍受,菲利普開始談些無關緊要的瑣事。米爾德麗德心不在焉,他裝作沒有看見。米爾德麗德對他說的話只是敷衍幾句,卻不主動開口。最後,她突然打斷菲利普的話,說:

「菲利普,星期六我恐怕不能走了,醫生說我不該這麼做。」

他知道這不是真話,但嘴上還是說:

「那麼,你什麼時候能夠離開呢?」

她瞥了菲利普一眼,發覺他的臉色蒼白,神情嚴厲,於是緊張不安地把目光移向別處。這會兒,她有點害怕菲利普。

「我還是告訴你吧,把這件事了結掉。我根本不能跟你一塊兒去。」

「我料到你有這樣的意思。可是,如今改變主意已經太遲了。車票已經買了,一切都準備好了。」

「你說過如果我不想到巴黎去,就不勉強我去,而現在我不想去。」

「我已經改變主意了。我不打算再讓自己受到耍弄了。你一定得去。」

「菲利普,作為一個朋友,我很喜歡你。可是,旁的我連想都不願去想。我不是以那種方式喜歡你。我不能,菲利普。」

「一個星期前你還是願意去的嘛。」

「那時候情況不同。」

「你還沒有遇到格里菲思,是嗎?」

「你自己說過要是我愛上了格里菲思,那也是身不由己。」

她的臉一下子沉了下來,兩眼直直地盯着面前的盤子。菲利普氣得臉色發白。他真想用捏緊的拳頭揍她的臉,腦子裡想象出她被打得鼻青臉腫的模樣。附近的一張餐桌旁坐着兩個十八歲的小伙子,他們不時朝米爾德麗德瞅上一眼。他暗自納悶,不知他們是否羨慕他跟一個漂亮的姑娘在一起吃飯,說不定他們正想取代他的位置。最後還是米爾德麗德打破了沉默。

「咱們一塊兒出去有什麼好處呢?我仍然會始終想着他。這樣也不會給你帶來多少樂趣。」

「那是我的事。」他回答說。

米爾德麗德細細琢磨了他那含蓄的回答,不禁臉色緋紅。

「但是這也太卑鄙了。」

「那又怎麼樣呢?」

「我還以為你是個地地道道的上流紳士呢。」

「你錯了。」

他的回答叫他感到十分開心,他一邊說着,一邊哈哈大笑。

「看在老天爺的面上,別笑啦!」她大聲嚷道,「菲利普,我不能陪你去。實在對不起。我知道我一向待你不好,但是一個人總不能強迫自己去做自己不願做的事兒。」

「你困頓的時候,什麼都是我給你張羅的,難道你都忘了嗎?你生孩子之前的生活費用都是我付的。你看醫生以及其他一切費用也都是我付的。你上布賴頓去的旅費也是我提供的。眼下我還在為你付孩子的寄養費,給你買衣服,你身上穿的每一件衣服都是我買的。」

「如果你是一個上流紳士,就不會把你為我做的一切在我面前抖摟出來。」

「哦,看在老天爺的面上,給我閉嘴吧!你以為我還在乎自己是不是一個上流紳士嗎?如果我是一個上流紳士,我就不會把時間浪費在像你這樣一個粗俗的蕩婦身上了。你喜歡不喜歡我,我才不在乎呢。我被人像該死的傻瓜一樣愚弄,心裡實在厭煩透了。你星期六當然跟我一塊兒去巴黎,否則你就要承擔後果。」

她氣得滿臉通紅,在回答菲利普的時候,她的聲音也變得粗俗生硬,而平時她總是裝得溫文有禮的。

「我從來都不喜歡你,打一開始就不喜歡,都是你強加給我的。你每次吻我,我都感到討厭。現在不准你碰我一下,就是我挨餓,也不准你碰。」

菲利普試圖把自己盤子裡的食物咽下去,但喉嚨的肌肉不聽使喚。他把面前的酒一飲而盡,接着點了支煙。他渾身發抖,一言不發,等待着米爾德麗德起身,但是米爾德麗德卻默默地坐着不動,目不轉睛地盯着雪白的桌布。要是這時只有他們兩人的話,他就會一把摟住米爾德麗德的身子,在她臉上狂吻;他想象着他用嘴唇緊緊貼住米爾德麗德的嘴唇時她仰起的纖長雪白的脖子。兩人就這樣默默地坐了一個小時,最後菲利普覺得侍者開始好奇地盯着他們,便叫侍者前來結賬。

「咱們走吧?」他口氣平和地說。

米爾德麗德沒有回答,但收拾好手提包和手套,穿上外套。

「你什麼時候再跟格里菲思見面?」

「明天。」她冷淡地答道。

「你最好跟他商量一下。」

米爾德麗德無意識地打開手提包,看到包里的一張紙,就把它取了出來。

「這就是我穿的這件外套的賬單。」她支支吾吾地說。

「那又怎麼樣呢?」

「我答應明天付錢的。」

「是嗎?」

「這件衣服是你答應給我買的。你剛才的意思是不是說你不願意付錢了?」

「是這個意思。」

「那我去叫哈利付。」她說,一下子飛紅了臉。

「他很樂意幫助你。眼下他還欠我七個英鎊,上個星期,他把顯微鏡送進了當鋪,因為他身上一個子兒也沒有。」

「你不要以為這樣就可以嚇唬我。我完全能夠掙錢養活自己。」

「那再好也不過了。我可不打算再給你一個子兒。」

她又想起了星期六該付的房租和孩子的寄養費,但什麼話也沒說。他們倆走出餐館,來到街上。菲利普問她說:

「要不要給你叫一輛馬車?我想去散一會兒步。」

「我身上一個子兒也沒有,可今天下午還得付一筆賬。」

「走回去也傷不了你的身體。要是明天想要見我,大約在用茶點的時候我在家。」

他向米爾德麗德脫帽致意,接着悠閒地朝前走去。過了一會兒,他回頭看了一眼,只見米爾德麗德無可奈何地站在原地,望着街上來往的車輛。他折了回來,笑着把一個硬幣塞在米爾德麗德的手裡。

「哦,兩個先令,夠你坐馬車回家了。」

米爾德麗德還來不及開口說話,他便匆匆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