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鎖:第72節 線上閱讀

接下去的三個月里,菲利普每天都去看望米爾德麗德。他隨身帶着書本,用過茶點,便埋頭用功,而米爾德麗德則躺在沙發上看小說。有時他抬起頭來,朝着米爾德麗德瞅上一會兒,嘴角露出一絲甜蜜的笑意。米爾德麗德總能覺察出他向自己投來的目光。

「別望着我浪費你的時間,傻瓜。繼續用功念書吧。」她說。

「真是專橫跋扈。」他歡快地答道。

菲利普看到女房東進來鋪桌布準備開飯,便把書本放到一旁,興沖沖地跟她說笑打趣。她是個已到中年、個頭瘦小的倫敦人,說話伶牙俐齒,風趣詼諧。米爾德麗德已經與她關係很好,並且把導致自己陷入目前這種境地的種種情況,對她做了一番詳盡而虛假的敘述。這位身材瘦小的好心腸的女人卻深受感動,覺得只要米爾德麗德日子過得舒適,再大的麻煩也算不上什麼。米爾德麗德為了保持體統,提議菲利普假裝成她的兄長。他們一塊兒吃飯,米爾德麗德的胃口變幻莫測。每次點到能引起她食慾的飯菜時,菲利普心裡就覺得很高興。看到她就坐在自己的對面,他不禁為之心醉;他按捺不住內心的喜悅,不時拉住她的手緊緊地捏着。飯後,米爾德麗德坐在壁爐旁邊的扶手椅里,他就挨着她坐在地板上,身子靠着她的雙膝,嘴裡抽着煙。他們常常什麼話也不說。有時,菲利普發覺她打起瞌睡來了,便不敢動彈,生怕把她吵醒。他十分安靜地坐在那兒,眼睛懶洋洋地望着爐火,體味着他的幸福。

「午覺睡得香嗎?」米爾德麗德醒過來的時候,他笑吟吟地問道。

「我並沒有睡啊,」她回答說,「只是閉了閉眼睛而已。」

她從來不會承認自己睡着了。她生性冷漠,如今她的身體狀況實在也沒有給她帶來多大的不便。她為了自身的健康費了不少心思,不論哪個人,只要願意提出建議,她都一概接受。每天早晨,只要天好,她就出去作「健身散步」,在外面待上一段時間。天氣不太冷的話,她就坐在聖詹姆士公園裡。但是一天餘下的時光,她都是相當愉快地坐在沙發上消磨掉的,不是讀着一本又一本的小說,就是跟女房東在一起喋喋不休地聊天。她對閒談總是抱有無窮的興趣,把女房東的身世、住在起居室那層樓上的房客以及左鄰右舍的境遇,都詳詳細細地講給菲利普聽。有時她驚恐起來,對菲利普訴說自己害怕分娩的痛苦,生怕她會為此而死去。接着,又把女房東以及住在起居室那層樓上的那位太太的分娩情況,對菲利普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米爾德麗德並不認識上面的那位太太。「我不愛交際,」她說,「我可不是那種隨便與人來往的人。」)。她帶着一種十分怪異的既興奮又恐懼的口氣講述着那些細節,不過,在大部分時間裡,她對臨產一事仍處之泰然。

「不管怎麼說,我又不是第一個生孩子的女人,對吧?況且醫生說我不會有什麼麻煩。你瞧,看來我並不是生不了孩子的女人。」

眼看產期將至,米爾德麗德去找了房東歐文太太。歐文太太給她推薦了一個醫生,米爾德麗德每個星期去醫生那兒檢查一次。這個醫生收費十五畿尼。

「當然,我完全可以找個收費便宜一點的醫生,不過他受到歐文太太的大力推薦,我覺得總不能因小失大。」

「只要你覺得愉快、舒適,我一點也不在乎費用。」菲利普說。

菲利普為她做什麼,她都一概加以接受,好像這是天經地義的事;而就菲利普而言,他也喜歡為她花錢,每給她一張五英鎊的鈔票,都會使他心裡產生一陣幸福和得意的感覺。菲利普給了她好幾筆錢,因為她從來都不精打細算地過日子。

「我也說不清錢都用到哪兒去了,」她自言自語地說,「就像水似的,都從我的手指縫裡流掉了。」

「沒有關係,」菲利普說,「凡是我能為你做的,我都十分樂意去做。」

她不大會做針線活,也不為那即將出世的孩子縫製幾件必不可少的衣裳。她對菲利普說,到頭來去買幾件要便宜得多。菲利普的錢都買了抵押債券,近日他賣掉一張,換來的五百英鎊如今就存在銀行里,正準備投資到一項比較容易獲利的事業上,因此他感到自己異乎尋常地富有。他們經常在一起談到未來。菲利普非常希望米爾德麗德把孩子帶在身邊,但是米爾德麗德卻不肯答應,因為她得掙錢糊口,如果不必照看孩子,找份活兒干就要容易得多。她打算重新回到她以前工作過的那家商號的某個店去幹活,孩子可以交給鄉下一個正經女子撫養。

「我能找到每周只要七先令六便士就會照顧好孩子的人。這樣,無論對我還是對孩子都有好處。」

這在菲利普看來有些冷酷無情,但是當他設法跟米爾德麗德講道理的時候,她卻假裝認為菲利普只是捨不得支付孩子的撫養費。

「孩子的撫養費,你不必擔心,」她說,「我絕不會叫你付的。」

「要付多少錢,我並不在乎,這你是知道的。」

米爾德麗德心底里希望這孩子是個死胎。雖然她只是略微暗示了一下這種想法,但菲利普仍然看出了她的心思。起初菲利普感到震驚,可後來經過一番思考,也不得不承認,鑑於種種因素,事情果真如此倒是圓滿的結果。

「說長道短固然不費什麼勁兒,」米爾德麗德抱怨地說,「可是一個姑娘出去獨自謀生是特別艱難的,要是再帶着個孩子,那就更不容易了。」

「幸運的是,你還有我可以幫你一把。」菲利普拉住她的手,笑着說。

「菲利普,你一直待我很好。」

「哦,說什麼蠢話!」

「你總不能說我對你做的一切沒有絲毫回報啊。」

「天哪,我可不想得到什麼回報。如果說我為你做了些什麼的話,那是因為我愛你才這麼做的。你什麼也不欠我。我希望你也愛我。除此之外,我對你沒什麼要求。」

米爾德麗德竟然覺得自己的肉體是件商品,她可以毫不在乎地把它用來酬謝別人提供的幫助,菲利普對於她的這種想法感到有點驚駭。

「不過我真想報答你,菲利普。你一直對我這麼好。」

「嗯,再等一陣子也沒有害處。等你身體好了以後,咱們再去度幾天蜜月好了。」

「你真淘氣。」她滿面笑容地說。

米爾德麗德預計在三月初分娩,身體一好便去海邊過上兩個星期,這樣可以讓菲利普不受干擾地複習迎考,接着就是復活節假期,他們已安排好一起去巴黎度假。菲利普滔滔不絕地談起他們要做的事。那時候,巴黎可是個賞心悅目的場所。他們可以在他所熟悉的拉丁區的一家小旅館開個房間,到各式各樣的迷人的小飯館去用餐,上戲院去看戲。他還要帶她去歌舞雜耍劇場,讓她去見見他的朋友,這會使她感到很有趣的。他曾跟米爾德麗德談到過克朗肖,這一次她會見到他。還有勞森,他已經去巴黎兩三個月了。他們還可以去逛逛比利耶舞廳,到各處去遊覽,還會去凡爾賽、夏特爾、楓丹白露觀光。

「那可要花好多錢呢。」她說。

「哦,管它花費多少。想想看,我多麼盼望有這個機會啊!難道你不知道這對我是多麼重要嗎?除了你,我誰也沒有愛過,今後也不會去愛別人。」

米爾德麗德眼睛裡含着笑意,傾聽着他的熱情話語。他認為從她的眼睛裡看到了一種新出現的柔情,他對她滿懷感激。她比過去溫柔多了。她身上那種曾經激怒過他的傲慢神氣如今已不見了。她在他面前待慣了,就不再費心地故作姿態,也不再像以前那樣精心梳理她的頭髮了,而只是紮成一個髮髻。她額前那濃密的劉海如今也不留了,這種比較隨便的髮式對她倒很合適。她的臉龐極為瘦削,兩隻眼睛就顯得特別大。眼睛下面有幾道粗粗的皺紋,在蒼白的臉蛋的襯托下,皺紋的顏色顯得更加突出。她面帶愁容,顯得極為哀婉動人。從她身上,菲利普似乎看到了聖母馬利亞的影子。他希望他們可以永遠這樣繼續下去。他一生中從來沒有感到這麼幸福。

每天晚上,一到十點,菲利普便起身離開,一是因為米爾德麗德喜歡早些安歇,二是因為他還得回去用功兩三個小時,好把先前失去的時間補回來。臨走之前,他通常總要替米爾德麗德梳理頭髮。在跟她道過晚安之後,菲利普便按照常規把他的親吻奉獻給她。首先,他吻吻她的手掌心(她的手指是多麼纖細,指甲也很好看,因為她花了不少時間修剪指甲),接着便先右後左地吻她那合上的雙眼,最後才親她的嘴唇。在回家的路上,他心裡洋溢着愛。他那自我犧牲的願望搞得他心勞神疲,他渴望能有機會讓這種心愿得到滿足。

不久,米爾德麗德轉到私人產科醫院去了,她要在那兒分娩。於是菲利普只能在下午去探望她了。米爾德麗德又換了一套說法,把自己說成是一名隨兵團前往印度的軍人的妻子,而把菲利普作為自己的小叔子介紹給這家私人產科醫院的女院長。

「我說什麼都得十分小心,」她對菲利普說,「因為這兒還有一位太太,她的丈夫就在印度民政部工作。」

「換了我是你的話,才不為此心神不安呢,」菲利普說,「我相信她的丈夫跟你的丈夫是坐同一條船去的。」

「什麼船?」她天真地問道。

「鬼船唄![1]」

[1] 鬼船,傳說中出沒於好望角附近預示災難的鬼船。此處是菲利普戲謔的話語。

米爾德麗德平安地生下了一個女孩。當菲利普獲准進去看她時,那嬰兒就躺在她的旁邊。米爾德麗德身體十分虛弱,但因為一切都過去了,心裡感到十分輕鬆。她把孩子抱給菲利普看,而她自己也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這孩子。

「這小東西看上去怪滑稽可笑的,對吧?我真不敢相信她是我生的。」

那個嬰兒渾身通紅,皮膚皺巴巴的,樣子古怪。菲利普瞅着,臉上現出了笑容。他不知說什麼是好。他感到相當困窘,因為那位擁有這家私人產科醫院的看護就站在他的身旁。從她打量自己的那副神色看來,菲利普覺得她並不相信米爾德麗德那種頗為複雜的說法,她認為菲利普就是這孩子的父親。

「你打算給她起個什麼名兒?」菲利普問道。

「究竟是叫她馬德琳還是塞西莉亞,我還沒打定主意。」

那個護士走開了,讓他們倆單獨待上幾分鐘。於是菲利普彎下腰去,在米爾德麗德的嘴上吻了一下。

「親愛的,一切都順利地過去了,我真感到高興。」

她抬起兩隻纖細的胳膊,摟住菲利普的脖子。

「你真是個可靠的好人,親愛的菲爾[2]。」

[2] 菲爾是菲利普的暱稱。

「現在我終於覺得你是我的人啦。我一直等了你這麼久,我的親愛的人兒。」

他們聽到那個看護走到門口的聲響,於是菲利普趕緊直起身子。看護走進房間,嘴角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