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鎖:第68節 線上閱讀

一天早晨,菲利普起床後就覺得頭暈,重新躺下時,突然發覺自己病了。他四肢疼痛,冷得瑟瑟發抖。女房東來給他送早飯的時候,他朝着敞開的房門對女房東說他身體不適,要她送一杯茶和一片烤麵包來。過了沒有幾分鐘,有人敲了一下門,格里菲思走了進來。他們倆在同一幢房子裡住了已有一年多,但除了在過道里互相點頭打招呼之外,並沒有更多的交往。

「嗨,聽說你身體不舒服,」格里菲思說,「我想我得來看看你究竟怎麼啦?」

菲利普不知什麼緣故地漲紅了臉,對自己的病痛滿不在乎,表示過一兩個小時就會好的。

「嗯,你最好還是讓我給你量量體溫。」格里菲思說。

「那完全沒有必要。」菲利普煩躁地回答說。

「還是量一下吧。」

菲利普把體溫表放進嘴裡。格里菲思坐在床邊上,歡快地聊了一會兒,接着從菲利普的嘴裡取出體溫表來,看了一眼。

「嗨,你瞧,老兄,你得臥床休息,我去叫老迪肯來給你看一下。」

「胡說,」菲利普說,「壓根兒沒什麼要緊,我希望你別為我操心。」

「這說不上操心。你在發燒,應該臥床休息。你躺着,好嗎?」

他的神態有一種特殊的魅力,既嚴肅又和藹,顯得極為動人。

「你對病人的態度真是親切極了。」菲利普低聲說,微笑着合上了眼睛。

格里菲思替他抖松枕頭,動作利索地鋪平床單,並給他蓋好被子。他走進菲利普的起居室尋找虹吸瓶,沒有找到,便從自己房間裡拿了一個來。他把百葉窗拉了下來。

「好了,你就睡吧,老迪肯一查完病房,我就把他領到這兒來。」

似乎過了好幾個小時,才有人來看菲利普。他覺得腦袋好像要裂開來似的,極度的疼痛折磨着他的四肢,他擔心自己馬上要喊叫起來。後來有人敲了一下房門,格里菲思走了進來,顯得那樣健康、強壯和愉快。

「迪肯大夫來了。」他說。

這位醫生朝前邁了幾步,他是一個態度和藹的長者。菲利普跟他只是面熟,並不相識。他問了幾個問題,短暫地檢查了一下,然後做出診斷。

「你看他得的是什麼病?」他笑吟吟地問格里菲思。

「流行性感冒。」

「一點兒不錯。」

迪肯大夫朝這間光線昏暗的公寓房間四下里掃了一眼。

「你不願意住到醫院裡去嗎?他們會把你安排在單人病房,能得到比在這兒更好的照顧。」

「我寧願待在這兒。」菲利普說。

他不想受人打擾,而且對於新的環境,他總是充滿疑慮。他討厭護士們圍着他關心照料,不喜歡醫院裡那種索然無味的清潔環境。

「先生,我可以來照料他。」格里菲思立刻說。

「哦,那太好了。」

他開了張藥方,又囑咐了幾句,便走了。

「現在,你一切都得照我說的去做。」格里菲思說,「我一個人既是日班護士,又是夜班護士。」

「謝謝你的好意,不過我不會需要什麼的。」菲利普說。

格里菲思把手放在菲利普的額頭。那是一隻令人感到涼快的、乾爽的大手,菲利普給他這樣一摸,覺得相當舒服。

「我這就把處方送到藥房去,等他們把藥配好了,我就回來。」

不一會兒,他把藥取了回來,讓菲利普服了一劑,隨後就上樓去拿他的書。

「今兒下午我就在你的房間裡看書,你不會在意吧?」下樓後,他對菲利普說,「我讓房門開着,你需要什麼,就叫我一聲。」

這天晚些時候,菲利普並不怎麼安穩地睡了一會兒,醒來時聽到他的起居室里有說話的聲音,原來是格里菲思的一個朋友前來看他。

「嘿,你今晚最好別來了。」他聽到格里菲思說。

過了一兩分鐘,又有一個人走進了房間,對竟然在這兒找到格里菲思表示驚訝。菲利普聽到格里菲思在解釋。

「我正在照看一位租了這套房間的二年級學生,這個可憐的傢伙因患流行性感冒病倒了。今晚不能玩惠斯特[1]了,老兄。」

[1] 惠斯特,四人玩的一種牌戲。17世紀流行於英格蘭民間,18世紀中葉盛行於英國上層社會,後逐步演變為現代橋牌,但惠斯特至20世紀在英國和美國一些地方仍有流行。

不久,房間裡就剩下格里菲思一個人了,菲利普便招呼他。

「嘿,你不見得取消今晚的聚會吧?」他問道。

「這並不是為了你,我得讀我的外科教科書。」

「不要取消。我不會有什麼事的。你不必為我操心。」

「沒有關係。」

菲利普的病情加重了。夜幕降臨時,他變得有點神志昏亂。次日,天還沒有完全放亮,他就從心神不寧的睡眠中清醒過來。他發現格里菲思從扶手椅里站起來,跪下身子,用手指把煤一塊接一塊地扔到爐火上面。格里菲思穿着一套睡衣褲,外面罩了件晨衣。

「你在幹什麼?」菲利普問道。

「把你吵醒了嗎?我在生火,想儘量不弄出什麼響聲。」

「你為什麼不躺在床上?現在幾點了?」

「五點左右。我想,今晚我最好還是通宵守着你。我把扶手椅搬了進來,因為要是鋪上床墊的話,我怕自己睡得太熟,就聽不見你要什麼東西了。」

「我希望你別對我這樣費心,」菲利普呻·吟着說,「要是你也被傳染了呢?」

「那就由你來照料我,老兄。」格里菲思笑着說。

早晨,格里菲思打開百葉窗。因為守護了一整夜,他看上去臉色蒼白,疲憊不堪,但仍然情緒高昂。

「嗨,我來給你擦洗一下吧。」他興沖沖地對菲利普說。

「我自己能洗。」菲利普害臊地說。

「胡說,要是你住在小病房裡,護士也會來幫你洗的,而我可以做得跟護士一樣好。」

菲利普身子太虛弱難受了,無法阻擋,只好聽憑格里菲思給自己洗臉、洗手、洗腳,讓他給自己擦胸、擦背。他動作溫柔,令人愉快,同時嘴裡還說出一連串親切友好的話語。隨後,正如他們在醫院裡做的那樣,他換下了床單,抖松枕頭,鋪好被褥。

「我真希望阿瑟護士長看到我,她管保會大吃一驚。迪肯很早就會來看你的。」

「我真猜不出為什麼你要對我這麼好。」菲利普說。

「這給我一個很好的實習機會。照料病人真是太有趣了。」

格里菲思把早飯給菲利普端來,然後出外去穿好衣服,吃些東西。十點前幾分鐘,他手裡拿着一串葡萄和幾枝鮮花回來了。

「你真是太好了。」菲利普說。

菲利普在床上躺了五天。

諾拉和格里菲思兩個人輪流照料他。儘管格里菲思跟菲利普歲數相同,但是他卻用一種饒有風趣、充滿母愛的態度對待菲利普。他是個體貼人的小伙子,性情溫和,又善於鼓勵別人,可是他最大的優點還在於他有一股活力,似乎能給每一個與其聯繫的人帶來健康。很多人都受到他們的母親或姐妹的愛撫,而菲利普卻不習慣這一套,然而這個體格健壯的年輕人身上洋溢着的女性柔情,卻使他深受感動。菲利普的病情逐漸好轉。於是格里菲思懶散地坐在菲利普的房間裡,講些歡快的風流韻事來給他消閒解悶。格里菲思是個愛調情的傢伙,可以同時跟三四個女人鬼混。他把自己為了擺脫困境而不得不採取的種種手段敘述得娓娓動聽。他有這樣一種本領,能給他遭遇的每件事都增添浪漫的魅力。他因負債而生計窘迫時,手頭所有那些值幾個錢的東西就都送進了當鋪,但他總是盡力顯得興致勃勃,揮金如土,慷慨大方。他生來就是一個冒險家。他喜歡那些從事可疑的職業以及詭詐多變的人,在經常出沒於倫敦的酒吧間的地痞流氓中,有很大一群人都跟他相識。放蕩的女人把他看作朋友,向他訴說她們生活中的煩惱、困厄和成功;而那伙用牌賭博的作弊老手卻都能體諒他的清貧,請他吃飯,還借給他面值五英鎊的鈔票。他在考試上接二連三地失利,但都愉快地忍受了。他總是風度極為迷人地聽從父母的規勸,因此他那位在利茲開業行醫的父親也不忍一本正經地朝他發火。

「我在讀書方面是個十足的傻瓜,」他樂呵呵地說,「我就是學不好。」

生活也太舒心愜意了。可是有一點十分清楚:就是等到他度過了精力旺盛的青春時期,最終取得醫生的資格以後,他一定會在醫務方面取得巨大的成就。就憑他那種優雅迷人的風度,也能醫治人們的病痛。

菲利普就像在學校里崇拜那些身材高大、為人坦誠、情緒高昂的學生一樣,對他也十分崇拜。菲利普病癒時,他們就成了關係牢靠的朋友。看到格里菲思似乎喜歡坐在他的小起居室里,談些引人發笑的趣事兒,同時抽着不計其數的煙捲兒來消磨他的時間,菲利普心裡感到特別愉快。有時,菲利普帶他到攝政街上的那家酒店。海沃德發覺格里菲思很蠢,但勞森卻看出了他的迷人之處,急着想要給他畫畫。他體態優美,長着藍色的眼睛、白皙的皮膚和鬈曲的頭髮。他對他們討論的問題往往一無所知,但卻安靜地坐在一旁,俊美的臉上掛着和藹的笑容,恰如其分地感到他的在場本身就足以給同伴們增添樂趣。他發覺麥卡利斯特是個股票經紀人,就急於想探聽到內部消息。麥卡利斯特帶着嚴肅的笑容告訴他,如果他在某些時候購進某種股票,本可以賺到好大一筆錢財。這使得菲利普也饞涎欲滴,因為在某種程度上,他也是入不敷出,要是能靠麥卡利斯特提出的這種不費什麼力氣的生財之道賺一點兒錢,這對菲利普是再合適不過了。

「下次我聽到什麼真正的好消息就告訴你。」那個股票經紀人說,「有時確實會有好消息來的,只是要等待時機。」

菲利普禁不住暢想起來,要是能賺到五十英鎊,那該多好啊!這樣,他就可以給諾拉買一件她急需在冬天用來禦寒的皮大衣了。他望着攝政街上的幾家商店,心裡挑選着他用這筆錢可以購買的東西。諾拉什麼都應該享有,因為她使他的生活充滿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