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鎖:第65節 線上閱讀

海沃德的來訪對菲利普大有好處,日益沖淡了他對米爾德麗德的思念。菲利普回顧過去,感到十分厭惡。他不明白自己以前怎麼會陷入那種不體面的愛情中的。每當想起米爾德麗德,他便又氣又恨,因為米爾德麗德使他蒙受了這麼大的羞辱。這會兒,呈現在他想象中的是被他誇大了的米爾德麗德在容貌和舉止方面的瑕疵。因此,一想到自己竟跟米爾德麗德這樣的女人有過一段糾葛,他就不寒而慄。

「這一切都表明我是多麼意志薄弱啊。」菲利普暗自說道。那段經歷就像一個人在社交場合犯下的重大過錯,糟糕得不管做什麼都無法得到寬恕,唯一的補救辦法,就是把它忘卻。他對自己先前的墮落深為憎惡。這倒幫了他的忙。他好像一條蛻了皮的蛇,萬分厭惡地望着自己過去的軀殼。他為自己恢復了自制力而興高采烈。他意識到,在他沉溺於人們稱作愛情的癲狂之中的時候,他失去了世上多少別的樂趣啊。那種滋味他已經嘗夠了。如果愛情就是這種情形,他可再也不想陷入情網了。菲利普把自己的一些經歷告訴了海沃德。

「索福克勒斯[1]不是祈求有朝一日能擺脫吞噬他那深切愛情的情慾這頭野獸嗎?」他問道。

[1] 索福克勒斯(公元前496—前406),古希臘悲劇作家。

菲利普似乎真的獲得了新生。他呼吸着周圍的空氣,仿佛從來沒有呼吸過似的。他像孩子一般開心地察看着世間萬物。他把那段癲狂時期說成是服了半年的苦役。

海沃德在倫敦沒有住上多少天,菲利普就接到一張從黑馬廄鎮轉寄來的請柬,邀請他去參觀在一家美術館舉辦的預展。他帶了海沃德一同前往。在瀏覽畫展目錄冊時,他們發現勞森也有一張畫參加這次預展。

「我想請柬就是他寄的,」菲利普說,「咱們找他去,他肯定站在自己那幅畫的前面。」

那張露絲·查利斯的側面畫像被擺在一個角落裡,勞森就站在這張畫的附近。他頭戴一頂線條柔和的大帽子,身穿寬大的淺色服裝,待在前來參觀預展的時髦的人群當中,樣子顯得有點迷惘。他熱情地跟菲利普打招呼,接着同往常一樣,又口齒流利地告訴菲利普他已經搬來倫敦居住了,露絲·查利斯是個風騷女子,他租到了一間畫室,巴黎已經不時髦了,有人委託他畫一幅肖像,他們最好一塊兒用餐,好好地敘談一番。菲利普提醒勞森,他跟海沃德也早就相識,並且饒有興趣地看到勞森對海沃德那風雅的服飾和堂皇的氣派露出一點兒肅然起敬的樣子。他們倆一起數落勞森,比在勞森和菲利普合用的那個寒磣的小畫室里還要厲害。

吃飯的時候,勞森繼續講他的新聞。弗拉納根已經返回美國。克拉頓不見了。克拉頓得出一個結論,認為一個人只要同藝術和藝術家接觸,就不可能有所作為,唯一的辦法就是馬上離開。為了使這一步更加順利,克拉頓跟他在巴黎的每一個朋友都吵翻了。他善於對他們訴說令人難堪的真實情況,迫使他們相當堅忍地聽他宣布說,他在巴黎已經待夠了,打算去赫羅納定居。這座位於西班牙北部的小城鎮在他坐火車去巴塞羅那的途中出現在他眼前時,就把他迷住了。現在他獨自一個人住在那兒。

「我不知道他是否會有什麼成果。」菲利普說。

克拉頓喜歡做出人為的努力,來表達人們頭腦里模糊不清的問題,因此,病態、易怒與他這個人就完全相稱。菲利普隱隱地覺得自己也是這樣,但是,對他來說,是他在整個生活範圍中的操行使他困惑不解。那就是他的自我表現的方式,至於該怎麼辦,他也不大清楚。可是,他沒有時間按這樣的思路繼續往下想,因為勞森坦率地訴說了自己跟露絲·查利斯的風流韻事。她離開了他,轉而跟一個剛從英國來的年輕學生打得火熱,弄得傷風敗俗。勞森真的認為應當有人出來干預一下,拯救那個年輕人,不然,她會毀了那個年輕人的。菲利普暗自猜想,勞森最怨憤不滿的還是他正把那幅人像畫到一半的時候,他們倆就決裂了。

「女人們對藝術沒有真正的感受力,」他說,「她們只是假裝具有這種感受力而已。」不過,最終他相當冷靜地說,「話得說回來,我給她畫了四幅肖像,至於正在畫的這最後一幅是否會取得成功,我倒也拿不準。」

菲利普看到這位畫家對他的風流戀情處理得如此輕鬆,感到十分羨慕。勞森非常愉快地度過了一年半,不費一個錢就得到一個漂亮的模特兒,最後心裡又沒感到多少痛苦就跟她分手了。

「那麼,克朗肖的情況怎麼樣?」菲利普問道。

「噢,他算是完了,」勞森答道,露出年輕人那種皮笑肉不笑的樣子,「他不出半年就要死了。去年冬天,他得了肺炎,在一家英國醫院裡住了七個星期。出院時,人家對他說,他康復的唯一機會就是戒酒。」

「可憐的傢伙。」菲利普笑着說。他一向是飲食有度的。

「有一陣子,他滴酒不沾。他仍然經常到丁香園去,他可沒法不去那個地方。不過,他經常只是喝杯熱牛奶,配上橙花水[2],他已經完全麻木了。」

[2] 原文是法語。

「我想你沒有對他隱瞞實情吧?」

「哦,他自己也知道。不久以前,他又喝起威士忌來了。他說他已經老得無法再重新開始了。他寧願痛痛快快地過上半年就死去,也不願再苟延殘喘地活上五年。我想他近來手頭一定極為拮据。你知道,他生病期間,什麼收入都沒有,而且跟他同居的那個蕩婦使他吃盡了苦頭。」

「我記得,頭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我對他佩服得不得了,」菲利普說,「我覺得他真了不起。庸俗的中產階級的德行竟然付出這樣的代價,真令人厭惡。」

「當然囉,他是個不中用的傢伙。他早晚會死在貧民窟里。」勞森說。

菲利普有些不高興,因為勞森不願看到這件事的可悲之處。當然,這件事是因果關係,而生活的全部悲劇就存在於這一因果相隨的必然規律之中。

「哦,我忘了一件事,」勞森說,「你剛走不久,克朗肖派人給你送來一件禮物。當時我以為你還會回來,也就沒有放在心上,而且我認為根本不值得把它轉寄給你。不過,那件禮物會跟我的另外幾件行李一起運到倫敦來,如果你想要的話,哪一天可以到我的畫室來取。」

「你還沒有告訴我那是什麼東西呢。」

「哦,那只是一小塊破爛不堪的地毯。我想它值不了什麼錢。有一天我問他,究竟為什麼要送給你這種髒東西。他告訴我他在雷納街的一家商店裡看到這塊地毯,便花了十五個法郎把它買了下來。看上去是一塊波斯地毯。他說你曾問過他什麼是人生的意義,而那塊地毯就是答案。不過,那會兒他已經酩酊大醉了。」

菲利普笑了起來。

「哦,是的,我知道了。我會來取這塊地毯。這是他的絕妙的主意。他說我必須自己去找出這個答案,否則就毫無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