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鎖:第51節 線上閱讀

兩個月轉眼就過去了。

菲利普經過冥思苦想,似乎從眼前的這些事情中得出一個結論:凡是真正的畫家、作家和音樂家,身上總有那麼一股力量,驅使他們把全部心神都放在事業上,這樣一來,他們不可避免地要讓個人生活從屬於藝術事業。他們屈從於某種自己始終沒有察覺的影響,實際只是受到主宰他們的本能的愚弄。生活從他們的指縫間溜過,他們一輩子就像沒活過似的。可是菲利普感到,生活就該好好地過,而不應只用作描繪的題材。他要經歷各種各樣的遭遇,從人生的瞬間盡力吸取生活所提供的全部激情。最後,他打定主意要採取某種步驟,並承擔其後果。一旦打定了主意,他決定馬上付諸行動。正巧次日上午是富瓦內來校講課的日子,菲利普決定直截了當地問他一下,自己是不是值得繼續學畫。這位畫師對范妮·普里斯所提的無情的忠告,他始終沒有忘記。那個忠告是正確合理的。菲利普不管怎樣都無法把范妮從頭腦里完全排除出去。畫室里少了她,似乎顯得相當怪異。有時,在那兒學畫的某個女生一抬手或一開口說話,就會讓他嚇一跳,使他想起范妮。她死了反而比活着的時候更讓人感覺到她的存在。菲利普經常在夜裡夢見她,會被自己的驚叫聲嚇醒。她生前一定飽受折磨,想到這一點,菲利普就不寒而慄。

菲利普知道,富瓦內在來畫室上課的日子,總要在奧德薩街上的一家小飯館吃午飯。他匆匆吃完自己的那頓午飯,以便趕到那兒,在小飯店外面恭候。他在擁擠的街道上來回踱步,最後看見富瓦內先生低着頭朝他走來。菲利普心裡十分緊張,但仍硬着頭皮迎上前去。

「對不起,先生,[1]我想跟您談一會兒。」

[1] 原文是法語。

富瓦內迅速地朝他瞥了一眼,認出了他,但並沒有微笑着跟他打招呼。

「說吧。」他說。

「我在這兒跟您學畫,差不多已有兩年了。我想請您坦率地告訴我,您覺得我是否還值得繼續學下去?」

菲利普的聲音有點顫抖。富瓦內頭也不抬地繼續朝前走去。菲利普在一旁察看他的臉色,發現他臉上沒有任何表示。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家境貧困。如果我沒有天賦,那我寧可及早改行。」

「你有沒有天賦,難道你自己不清楚嗎?」

「我的那些朋友,個個都認為自己具有天才,但我知道,其中有些人錯了。」

富瓦內那張刻薄的嘴巴微微一撇,嘴角露出一絲笑意,問道:

「你就住在這附近?」

菲利普把自己畫室所在的地點告訴了他。富瓦內轉過身子。

「咱們就上你的畫室去,怎麼樣?你得讓我看看你的作品。」

「就現在嗎?」菲利普嚷道。

「有什麼不可以呢?」

菲利普一時無話可說。他在畫師的身旁默默地走着,心裡感到亂糟糟的。他根本沒有想到富瓦內竟然立刻想去看他的作品。他本來打算問富瓦內:要是請他改天再去,或是讓自己把作品拿到他的畫室去,他是否願意?這樣菲利普就可以有時間在思想上作好準備。菲利普焦慮不安,身子直打哆嗦。他心裡希望富瓦內在看了他的畫作以後,臉上會浮現出那種難得見到的笑容,而且握着他的手對他說:「不錯。[2]好好幹下去吧,小伙子。你很有才華,真有幾分才華。」想到這兒,菲利普心裡得意揚揚。那會是多麼大的安慰,多麼令人欣喜啊!他從此可以勇往直前了。只要他最終能取得成功,艱苦、貧困和失望,那又算得了什麼呢?他一直十分用功,如果他下的所有這些功夫都是白費勁兒,那未免太殘酷了。接着他猛地一驚,想起曾經聽到范妮·普里斯也正是這麼說的。他們走到住所前,菲利普心裡突然充滿了恐懼。要是他有膽量的話,也許會請富瓦內走開。現在他不想知道真情了。他們走進屋子,看門人在他們經過的時候交給菲利普一封信,他朝信封瞥了一眼,認出上面是他大伯的筆跡。富瓦內跟着菲利普上了樓。菲利普想不出該說什麼話,富瓦內也一言不發,而這種沉默更叫菲利普心煩意亂。教授坐了下來,菲利普什麼話也不說,只是把那幅被美術展覽會退回來的油畫放在富瓦內面前。富瓦內點了點頭,仍然沒有開口說話。接着,菲利普又給富瓦內看了兩幅他給露絲·查利斯畫的肖像,兩三幅在莫雷畫的風景畫,另外還有幾幅素描。

[2] 原文是法語。

「就這些了。」過了一會兒,菲利普緊張不安地笑着說。

富瓦內自己動手卷了一支煙,點上火。

「你沒什麼私人收入吧?」他終於開口問道。

「很少,」菲利普回答說,突然心裡涼了半截,「還不足以維持生活。」

「要不斷地為自己的生計操心,世上再沒有比這更屈辱的事了。我最看不起那些蔑視金錢的人。他們不是偽君子就是傻瓜。金錢好比人的第六感官,少了它,就無法完全發揮其他五種感官的作用。沒有足夠的收入,生活中可能出現的機會就少了一半。唯一需要小心注意的就是,不要為了賺到一個先令而付出超過一個先令的代價。你常聽到人們說,窮困是對藝術家最有力的鞭策。其實他們從來沒有親身體驗過窮困的滋味。他們不知道窮困會使你變得多麼吝嗇。它使你蒙受無休止的羞辱,扼殺你的雄心壯志,甚至像癌一樣地吞蝕你的靈魂。藝術家要求的並不是財富本身,而是足以給他提供保障的錢財,那樣他就可以維持個人尊嚴,工作不受阻礙,做個慷慨、直率、獨立自主的人。我真心可憐那種完全靠藝術糊口的藝術家,不論是耍筆桿子的,還是畫畫的。」

菲利普悄悄地把剛才拿出來給富瓦內看的畫都收了起來。

「聽您這麼說,好像您覺得我沒有多少成功的希望。」

富瓦內先生微微聳了聳肩膀。

「你的手可以算得上靈巧。只要你刻苦用功,鍥而不捨,沒有理由成不了一個兢兢業業、還算稱職的畫家。到那時,你會發現有數以百計的同行畫得及不上你,也有數以百計的同行畫得跟你不相上下。在你給我看的那些畫裡面,我沒有看到才華,只看到勤奮和智慧。你永遠只能當一個平凡的畫家。」

菲利普只好用相當鎮定的口氣回答說:

「太麻煩您了,真是感激不盡。不知該怎麼謝您才好。」

富瓦內先生站起身來,似乎要走了,突然又改變了主意,他收住腳步,把一隻手搭在菲利普的肩膀上。

「要是你想問問我的意見,我會說,拿出勇氣來,找別的行當去碰運氣吧。儘管聽上去很不悅耳,但我仍然要對你直言一句:如果我在你這樣的年紀,也有人給我這種忠告並使我接受的話,那我願意把我在這世界上所擁有的一切都奉獻給他。」

菲利普抬起頭來驚訝地望着他。那個畫師張開嘴唇,勉強擠出一絲笑意,但他的眼神仍舊那樣嚴肅,那樣憂傷。

「等你無法挽回的時候再發現自己的平庸無能,那才叫人痛心呢。那無法改變一個人的性情。」

當他說出最後幾個字的時候,哈哈一笑,隨後迅速走出房間。

菲利普機械地拿起他大伯的信,看到大伯的字跡,心裡有些惶恐不安,因為平常總是由伯母給他寫信的。近三個月以來,她一直害着病。菲利普曾提出要回英國去探望她,但是她沒有答應,擔心那樣會影響他的學業。她不願意給他帶來不便,說等到八月份再說吧,希望那時候菲利普能回牧師公館去住兩三個星期。萬一病情加重,她會告訴他的,因為她總希望在臨終前能再見他一面。既然這封信是他大伯寫來的,那想必是伯母病得無法提筆了。菲利普拆開信,信的內容如下:

親愛的菲利普:

我沉痛地告訴你,你親愛的伯母已於今天早晨離開了人世。她溘然長逝,但走得相當安詳。由於病情急轉直下,以至來不及喚你前來。她自己對此早有充分準備,安然順從了我主耶穌基督的神聖意志,長眠安息,同時深信自己會在天國復活。你伯母一定希望你能前來參加葬禮,因此我相信你一定會儘快趕回來的。當然,如今有一大堆事務落在我的肩上,弄得我苦惱不堪。我相信你能為我料理好一切。

你親愛的大伯

威廉·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