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鎖:第42節 線上閱讀

大家鬧哄哄地離開了。弗拉納根和另外兩三個人前往歌舞雜耍劇場,而菲利普則同克拉頓和勞森一起慢悠悠地朝丁香園走去。

「你應該到蒙帕納斯遊樂場去看看,」勞森對他說,「那是巴黎一個最美的地方。總有一天,我要去把它畫下來。」

菲利普在海沃德的影響下,也用鄙夷的目光看待歌舞雜耍劇場,但他到達巴黎的時候,正趕上歌舞雜耍表演的興盛期,它那潛在的藝術價值剛被人們發現。燈光照明的獨特别致、大片的暗紅色與失去光澤的金黃色、又濃又厚的陰影,以及各種裝飾線條,都為藝術創作提供了新的主題。拉丁區大約有一半的畫室里都陳列着在本地各家不同的劇場所作的寫生畫。文人墨客緊步畫家的後塵,也突然共同探索起雜耍劇目的藝術價值來。於是,那些紅鼻子的喜劇演員由於他們塑造角色的能力而被捧上了天;那些肥胖的女歌手,曾經默默無聞、聲嘶力竭地唱了二十年,如今人們卻發現她們的演唱具有無與倫比的諧趣;有些人在耍狗戲中獲得美的感受,另一些人則費盡他們所掌握的詞彙,來頌揚魔術師和自行車特技演員的精湛技藝。雜耍演出的觀眾也受到另一種影響,成為大家同情關注的對象。菲利普跟海沃德的觀點一樣,一向看不起亂鬨鬨的民眾。他也像離群索居的人那樣,厭惡地觀看着平民百姓的滑稽表演;但克拉頓和勞森卻熱情洋溢地談論着百姓大眾。他們描述了擁擠在巴黎各類集市上的密密麻麻的人群,那真是人山人海,在電石汽燈的強光下,人們的臉若隱若現;嘟嘟的喇叭聲、嗚嗚的汽笛聲、嗡嗡的說話聲都混雜在一起。他們所說的這些情況,菲利普聽着覺得新鮮而離奇。他們向他談起了克朗肖。

「你有沒有看過他的作品?」

「沒有看過。」菲利普說。

「他的作品發表在《黃皮書》[1]上。」

[1] 《黃皮書》,英國在1894年和1897年間出版的文學插圖季刊,該刊物的編輯與當時興起的美學運動有關。

他們用畫家對待作家經常會有的那種眼光來看待克朗肖,對他既有幾分輕蔑(因為他在繪畫方面是個門外漢),又有幾分寬容(因為他搞的也是一門藝術),另外還有幾分敬畏(因為他運用的藝術表現方式,使得他們局促不安)。

「他是個不同尋常的人。一開始,你會對他感到有點失望,他只有等到喝醉了,才會顯露出非凡的才能。」

「討厭的是,」克拉頓補充道,「他要喝上好長一段時間才有醉意。」

他們到了咖啡館門口,勞森告訴菲利普說,他們還得往裡走。秋風中幾乎還感覺不到什麼刺骨的寒意,但克朗肖有一種畏懼穿堂風的病態心理,即便遇到最暖和的天氣,也非要坐在店堂裡面不可。

「凡是值得結交的人,他都認識。」勞森解釋說,「他曾同佩特和奧斯卡·王爾德[2]有過交往,如今他還跟馬拉梅[3]這類人物保持往來。」

[2] 奧斯卡·王爾德(1854—1900),英國詩人、劇作家、小說家,為19世紀末唯美主義的主要代表。

[3] 馬拉梅(1842—1898),法國詩人,象徵派詩歌的代表人物。

他們要找的那個人正坐在咖啡館裡最不容易被風吹到的角落裡。他穿着外套,衣領朝上翻起,帽檐壓得低低的,一直蓋到腦門上,免得被冷風吹到。他身材高大、健壯,但並不肥胖;圓圓的臉龐,兩隻呆滯無神的小眼睛,嘴上留着一小撮鬍子。他的頭似乎顯得小了一點,與他的身材很不相稱,看上去就像一顆豌豆搖搖欲墜地放在雞蛋上。他正在跟一個法國人玩多米諾骨牌,只是默默地微笑着向新來的人打招呼;他沒有說話,只把餐桌上的一小摞茶碟往旁一推,好像給他們騰出點地方似的。桌上有多少個茶碟,就說明他已經喝了多少杯酒。當別人把菲利普介紹給他的時候,他點了點頭,繼續玩他的骨牌。菲利普自己的法語並不高明,但他仍能聽得出克朗肖的法語講得很糟,儘管他在巴黎已經待了好些年。

終於,克朗肖臉上掛着勝利的笑容,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

「你輸給我了。」[4]他帶着極為難聽的口音說,「跑堂的!」[5]

[4] 原文是法語。

[5] 原文是法語。

他大聲招呼侍者,然後轉過頭來對菲利普說:

「剛從英國出來?看過板球賽沒有?」

菲利普被這個出其不意的問題弄得有點不知所措。

「克朗肖對近二十年來每個一流板球隊隊員的球藝水平都了如指掌。」勞森笑嘻嘻地說。

那個玩牌的法國人離開了他們,到另一張桌子找他的朋友去了。克朗肖開始談起肯特隊和蘭開夏隊雙方的球藝長處。他說起話來慢悠悠的,這倒是他的一個獨特之處。他對他們講了上次看到的板球決賽,並描述了各個擊球手一一被殺出局的經過。

「這是我來巴黎後唯一惦念的事兒。」他喝完了侍者端來的那杯啤酒[6],這麼說道,「這兒你看不到一場板球賽。」

[6] 原文是法語。

菲利普頗為失望,勞森也變得不耐煩起來,大概因為他急於要把拉丁區的一位名流向菲利普炫耀一下。那天晚上,克朗肖慢條斯理地喝着酒,遲遲不見醉意,儘管堆放在他旁邊的那些茶碟表明他至少是誠心想把自己灌醉的。克拉頓饒有興趣地觀看着這個場面。他認為克朗肖賣弄自己在板球賽方面的那點微不足道的知識,未免有幾分矯揉造作。他就是喜歡耍弄人,有意講些顯然令人生厭的話題。克拉頓插嘴問了個問題。

「你最近見到過馬拉梅嗎?」

克朗肖慢悠悠地望着他,好像心裡反覆琢磨着這個問題。他並沒有急着回答,而是拿起一個茶碟,敲了敲大理石餐桌。

「把我的那瓶威士忌拿來。」他大聲喊道,接着又轉過臉來對着菲利普說,「我自己在這兒存了一瓶威士忌。喝那麼一點兒就要付五十生丁,我可喝不起。」

侍者把那瓶酒端來了,克朗肖舉起來對着燈光仔細端詳。

「有人喝過了。跑堂的,誰偷喝了我的威士忌?」

「沒有人喝過,克朗肖先生。」[7]

[7] 原文是法語。

「昨晚我特地做了一個記號,你看這兒。」

「先生是做了記號,但過後仍在不斷地喝着。照這種樣子,先生做記號就是白白浪費時間。」

侍者是個心情愉快的傢伙,跟克朗肖混得很熟。克朗肖目不轉睛地望着他。

「如果你像貴族和紳士那樣用名譽擔保,除了我以外,誰也沒有喝過我的威士忌,那麼我就接受你的說法。」

這句話被他逐字譯成極為生硬的法語,聽起來十分滑稽,櫃檯[8]旁的那個女掌柜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

[8] 原文是法語。

「這人真逗樂兒。」[9]她嘟囔道。

[9] 原文是法語。

聽到這句話,克朗肖不好意思地把目光轉向她(那女掌柜是個健壯的中年女子,擺出一副家庭主婦的氣派),並鄭重其事地給了她一個飛吻。她聳了聳肩膀。

「別害怕,太太,」他費勁地說,「我已經不年輕了,半老徐娘的眷顧對我已沒有什麼吸引力。」

他給自己倒了點威士忌,又摻了些水,慢慢地喝起來。他用手背抹了抹嘴。

「他講得十分動聽。」

勞森和克拉頓明白,克朗肖的這句話是對剛才有關馬拉梅的問題所做的回答。每星期二晚上,那位詩人都要接待文人和畫家,不管人們向他提出什麼話題,都能巧妙地侃侃而談。克朗肖經常前去參加這樣的聚會,顯然最近也去過那兒。

「他講得十分動聽,不過全是廢話。他談到藝術,好像那是世上最重要的東西。」

「那當然啦,要不咱們上這兒來幹什麼?」菲利普問道。

「你為什麼要來這兒,我可不清楚。這跟我一點也不相干。但藝術是一件奢侈的身外之物。人們所重視的只是自我保存,繁衍後代。只有在這兩種本能得到滿足以後,他們才肯把心思用到作家、畫家、詩人所提供的消遣上來。」

克朗肖停下來喝了口酒。二十年來,他始終在思索這樣一個問題:究竟是因為酒能助長談話的興致,他才如此喜愛喝酒呢,還是因為談話使他口渴想要喝酒,所以他才喜歡談天說地。

接着他說道:「昨天我寫了一首詩。」

也不等人請,他就立刻吟誦起來了。他吟誦得十分緩慢,一邊還伸出食指打着節拍。也許那是一首極為渾成完美的詩歌,但偏巧這個時候,外面跑進來一個年輕女子。她的嘴唇塗得通紅,那鮮艷的雙頰顯然也並非出自她粗俗的本質。她把眉毛和睫毛染得漆黑,把上下眼瞼都抹上醒目的藍色,而且一直抹到眼角處,形成一個三角形,看上去古怪有趣。一頭烏黑的頭髮梳理得很整齊,從耳朵上方往後挽起,那種髮式由於克萊奧·德·梅羅德小姐[10]的提倡而相當流行。菲利普的兩隻眼睛在她的身上轉來轉去。克朗肖吟誦完了,朝菲利普寬容地微微一笑。

[10] 克萊奧·德·梅羅德(1875—1966),法國舞蹈家。

「你沒在聽啊。」他說。

「哦,不,我聽着呢。」

「我不責怪你,因為你已經給我剛才說的話提供了一個貼切的實例。離開了愛情,又有什麼藝術可談呢?剛才你出神地望着這個妖媚迷人的年輕女子,對我寫的好詩卻無動於衷,為此我向你表示敬意和讚賞。」

女子從他們的餐桌旁邊走過時,克朗肖一把拉住她的胳膊。

「過來坐在我的身邊,寶貝兒,讓咱們倆來演一出神聖的愛情喜劇吧。」

「讓我安靜一會兒。」[11]女子說,一邊使勁把他推開,繼續朝前走去。

[11] 原文是法語。

「所謂藝術,」克朗肖揮了一下手,又繼續說,「只不過是聰明人在吃飽喝足、玩夠了女人之後,為了消閒解悶而發明出來的玩意兒。」

克朗肖又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繼續洋洋灑灑地說起來。他說話的聲音圓潤洪亮,措辭都經過仔細斟酌。他把見解精闢的妙語和荒謬可笑的話語混雜在一起,那種方式真叫人瞠目結舌。他一會兒板着臉取笑他的聽眾,一會兒又嘻嘻哈哈地向他們提出合理的忠告。他談到藝術、文學和人生。他時而態度真誠,時而滿口髒話,時而興高采烈,時而痛哭流涕。他顯然已經喝醉了,接着他又吟誦起詩歌來——他自己的和彌爾頓[12]的、他自己的和雪萊的、他自己的和基特·馬洛[13]的詩。

[12] 彌爾頓(1608—1674),英國詩人。

[13] 基特·馬洛,即克利斯朵夫·馬洛(1564—1593),英國詩人。

最後勞森疲乏不堪,站起來要回家。

「我也要走了。」菲利普說。

他們之中話講得最少的是克拉頓,他嘴上掛着嘲諷的笑容,留下來繼續聽克朗肖胡言亂語。勞森陪着菲利普回到旅館,隨後向他道了晚安。可是菲利普上床後,卻無法入睡。別人在他面前信口瞎扯的所有那些新穎的想法,這會兒在他的腦海里隨意地翻騰湧動。他無比興奮,感到自己身上匯聚着巨大的力量,他還從來沒有這麼自信過。

「我知道自己會成為一個偉大的藝術家,」他自言自語地說,「我感到自己身上有這樣的氣質。」

當他腦子裡閃過另一個念頭時,他禁不住感到一陣激動。可是就連對自己,他也不願把這個念頭用言辭表達出來。

「老天在上,我相信我是有天才的。」

其實他已醉得相當厲害,不過,既然他喝下去的至多只是一杯啤酒,那麼使他充滿醉意的,就只可能是一種比酒精更危險的麻醉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