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鎖:第36節 線上閱讀

幾天以後,菲利普到倫敦去了。副牧師曾提議他住在巴恩斯[1],於是菲利普寫信去那兒租了一套房間,租金是每星期十四先令。他到那兒已是薄暮時分。女房東是個古怪的老婆子,身子矮小而乾癟,臉上的皺紋很深。她為菲利普準備了頓便餐[2]。起居室內的大部分地方都給餐具櫃和一張方桌占據了,靠牆一側放着一張覆蓋着馬鬃的沙發,壁爐旁配置了一把扶手椅,椅背上罩着白色的椅套,椅面上的彈簧壞了,所以上面放了個硬墊子。

[1] 巴恩斯,倫敦西南的一個地區。

[2] 便餐,原文是high tea,指傍晚前後吃的膳食,通常有茶,代替晚上正餐。

吃完便餐,菲利普解開行李,整理好書籍,隨後坐下來想看看書,卻心情沮喪。街上的寂靜使他有點焦慮不安,他感到十分孤單。

第二天他一早就起來了,穿好燕尾服,戴上在學校念書時戴的大禮帽;那頂禮帽已很破舊,他決定在去事務所的途中到百貨店去買頂新的。買好帽子,他發覺時間還早,便沿着河濱街[3]朝前走去。赫伯特·卡特先生公司的事務所坐落在大法官法庭巷附近的一條小街上,菲利普不得不問了兩三次路。他覺得街上的行人老是目不轉睛地望着自己,有一次他摘下帽子,看看是否自己一時疏忽,把標籤留在上面了。到了事務所,他敲了敲門,裡面無人應聲。他看了看表,發現剛剛九點半,心想自己來得太早了。他轉身走開,十分鐘後又回來,這次一個勤雜工前來開門。這個勤雜工長着個長鼻子,滿臉粉刺,說起話來帶有一口蘇格蘭腔。菲利普說要找赫伯特·卡特先生。他還沒有來上班。

[3] 河濱街是倫敦老城和西區之間的通衢。

「他什麼時候來這兒?」

「十點到十點半之間。」

「我還是等他一下吧。」菲利普說。

「你有什麼事?」那個勤雜工問。

菲利普有點緊張不安,但想用詼諧的口氣來掩飾內心的慌張。

「嗯,如果你不反對的話,我打算在這兒工作。」

「哦,你是新來的練習生?請進來吧。古德沃西先生一會兒就到。」

菲利普進了事務所,他一邊走,一邊發現那個勤雜工——他跟菲利普的年齡差不多,自稱是初級辦事員——正瞅着他的腳,菲利普一下子飛紅了臉,趕緊坐下來,把那隻畸形的腳藏到另一隻腳的後面。他環視了一下辦公室,室內光線暗淡,而且十分骯髒,就靠屋頂天窗透進來的光線照明。室內有三排辦公桌,桌前靠着高腳凳。壁爐台上掛着一幅畫面污穢的職業拳擊賽的版畫。不久有個辦事員走了進來,接着又來了一個。他們瞟了菲利普一眼,低聲問那個勤雜工他究竟是什麼人(菲利普發現那個勤雜工名叫麥克杜格爾)。這時耳邊響起一聲口哨,麥克杜格爾站起身來。

「古德沃西先生來了,他是這兒的常務辦事員。要不要我去對他說你來了?」

「好的,謝謝。」菲利普說。

勤雜工走出去,不一會兒又回來了。

「請這邊來好嗎?」

菲利普跟着他穿過走道,被帶到另一間陳設簡陋的小房間。裡面背對壁爐,站着個瘦小的男子,個頭比中等身材還矮了一大截,但腦袋卻很大,似乎鬆軟地耷拉在身軀上,模樣異常難看。他的臉龐寬闊而扁平,兩隻暗淡無神的眼睛朝外凸出,稀疏的頭髮黃中帶紅,臉上鬍子亂蓬蓬的,在應該長滿須髯的地方卻偏偏光溜溜的。他的皮膚白里泛黃。他向菲利普伸出手來,面帶微笑,露出一口蛀牙。他說話時,顯示出一副紆尊降貴的神態,同時又有幾分畏怯,似乎他感到自己微不足道,卻偏要擺出一副舉足輕重的氣派。他說他希望菲利普會喜歡這份工作,當然其中有不少煩瑣乏味之處,但一旦習慣了,仍會感到相當有趣。而且能夠賺錢,這才是主要的,對嗎?他帶着那種既高傲又畏怯的古怪神情笑了起來。

「卡特先生一會兒就到,」他說,「星期一早晨,他有時來得晚一點。他來了我會叫你的。眼下我得找點事兒給你乾乾。你懂不懂一點簿記或記賬?」

「恐怕不懂。」菲利普回答說。

「我想你也不懂。那些商業中很管用的學問,學校里恐怕都是不教的。」他沉思了片刻,「我想我能找到點事兒給你乾乾。」

他走進隔壁房間,隔了一會兒出來時,手裡捧着個大紙板箱,裡面放着一大堆亂七八糟的信件。他叫菲利普先把信件分類,再按寫信人姓氏的字母順序整理好。

「我把你帶到練習生平時辦公的房間去。那兒有個很好的小伙子,名叫沃森,他是沃森·克拉格·湯普森公司的老闆沃森的兒子——你也知道——是做釀酒買賣的。他要在我們這兒見習一年。」

古德沃西先生領着菲利普穿過那間昏暗骯髒的辦公室(眼下有六到八個辦事員在那兒辦公),走進後面一個狹小的房間,那是用玻璃隔板隔成的一個單獨的套間。他們看到沃森正愜意地靠在椅子上,看着《運動員》雜誌。他是個身材高大、體格健壯的年輕人,衣着十分講究。古德沃西先生進去時,他抬起頭來。他對常務辦事員直呼其名,藉以顯示自己的身份非同尋常。常務辦事員對他的這種親近的樣子不以為然,針鋒相對地稱他沃森先生,可是沃森並不明白這是一種責備,而把這一稱呼看成對他本人紳士氣派的一種恭維。

「我看到他們把里戈萊托撤下來了。」等到只剩下他們兩個人時,他對菲利普說。

「是嗎?」菲利普說,他對賽馬一無所知。

他用敬畏的目光望着沃森那身華麗的衣服。沃森的燕尾服十分合身,在繫着的大領帶中央,巧妙地別着一枚貴重的扣針。壁爐台上放着他的大禮帽,帽子漂亮入時,形似大鐘,閃閃發亮。菲利普感到自己穿得十分寒酸。沃森開始談起狩獵來——在這個該死的辦公室里浪費時光,實在叫人膩煩透了,他只能在星期六去打獵——接着又談到了射擊,全國各地都紛紛向他發出邀請,多有意思,當然他只好婉言謝絕。真是倒霉透了,但他不打算長久地忍受下去,只想在這個鬼地方待一年,然後就去做買賣經商。到那會兒,他可以每個星期打四天獵,還可以參加各地的射擊比賽。

「你得在這兒挨上五個年頭,是嗎?」他說,一面伸出胳膊朝小房間四下一揮。

「我想是吧。」菲利普說。

「我看咱們以後還會經常見面的。你也知道,我們公司的賬務是委託卡特管的。」

菲利普有點兒被這位年輕紳士的屈尊俯就的氣度鎮住了。在黑馬廄鎮,人們對釀酒業總懷有幾分不算失禮的鄙夷之意,牧師也常常拿釀酒業開上幾句玩笑。而如今菲利普發現,沃森竟是這樣一個舉足輕重、氣派非凡的傢伙,完全出乎他的意外。他在溫徹斯特公學和牛津大學念過書,交談中他反覆提到這一點,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當他了解到菲利普受教育的詳細情形後,越發擺出一副紆尊降貴的神態。

「當然囉,一個人如果不上公學,那類學校算是接下來最好的學校了,是嗎?」

菲利普問起事務所內其他人的情況。

「哦,你知道,我可不在他們身上花費心思。」沃森說,「卡特這個人不壞。我們不時請他來吃頓飯。其餘都是些粗俗的傢伙。」

不久,沃森就埋頭處理手頭的事務,菲利普也開始整理信件。接着古德沃西先生進來說卡特先生到了。他把菲利普帶到自己辦公室隔壁的一個大房間裡。房裡放着一張大辦公桌,兩把大扶手椅;地板上鋪着土耳其地毯,四周牆上掛着好幾幅體育圖片。卡特先生正坐在辦公桌旁,一看到他們進來,便站起身來跟菲利普握手。他穿着長禮服大衣,樣子像個軍人,八字須上了蠟,灰白的頭髮又短又整齊,腰板兒筆直,說話時談笑風生,家住在恩菲爾德[4]。他十分喜愛體育運動,刻意追求鄉間生活的好處。他是哈福德郡義勇騎兵隊的軍官,也是保守黨人協會的主席。當地有位大人物說,誰也不會把他當作一位在倫敦做買賣的人看待,他聽說之後,覺得自己的這一生總算沒有虛度。他和藹可親、相當隨便地跟菲利普交談着。古德沃西先生會照看他的。沃森這個人不錯,是個徹頭徹尾的紳士,還是個出色的獵手——菲利普打獵嗎?多可惜,這可是上流紳士的消遣。如今他沒有什麼機會去打獵了,只好讓給兒子去做。他兒子在劍橋大學念書,以前上過拉格比,出色的拉格比公學,那兒培養的都是品學兼優的學生。再過一兩年,他兒子也要來這兒當練習生,那對菲利普會有好處,菲利普準會喜歡他兒子的,他是個身手出眾的好獵手。他希望菲利普進展順利,喜愛這項工作。他要給見習生講課,菲利普可不要錯過了。他們正想提高這一行的聲勢,需要物色一些上流紳士。好啦,好啦,古德沃西先生就在那兒,如果菲利普還想了解什麼情況,古德沃西先生會告訴他的。他的字寫得怎麼樣?啊,好啦,古德沃西先生會做出安排的。

[4] 恩菲爾德,位於倫敦北面的一個城鎮。

菲利普被這種灑脫不羈的紳士風度弄得不知所措,因為在東英吉利,人們知道誰是上流紳士,誰算不得上流紳士,然而上流紳士從來不談論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