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鎖:第33節 線上閱讀

菲利普無法把威爾金森小姐的那段風流韻事從腦子裡排除出去。儘管她講到要害的地方就收住話頭,但意思還是相當清楚的,他有點兒震驚。這種事對已婚女子倒還說得過去,他讀過不少法國小說,知道這種事在法國確實相當普遍。可是威爾金森小姐是個英國女子,還沒有結婚,而且她的父親還是個牧師。接着他突然想到,那個學美術的學生大概既不是她的頭一個,也不是她的最後一個情人,便倒抽了口冷氣:他從來沒有打這方面看待威爾金森小姐,竟然有人向她求愛,真是難以置信。他天真無知,對威爾金森小姐講述的這番經歷並沒有什麼懷疑,正如他從不懷疑書里的內容一樣;叫他惱火的倒是,自己怎麼從來就沒遇到這種奇妙的事。如果威爾金森小姐執意要他講講在海德堡的艷遇,他可實在沒什麼好說的,那該多麼丟臉啊。他確實也有一套憑空虛構的本領,但是否能使她相信自己是偷香竊玉的老手,那就很難說了。女子的直覺極為敏銳,菲利普看到書本上是這麼說的,也許她毫不費勁就能發覺他是在說謊。一想到她也許會暗自發笑,菲利普禁不住羞得滿臉通紅。

威爾金森小姐一邊彈着鋼琴,一邊用懶洋洋的聲音唱着。她唱的是馬斯內[1]、邦雅曼·戈達爾和奧古斯塔·奧爾姆[2]譜寫的歌曲,不過這些曲子對菲利普來說相當新鮮。他們倆就這樣在鋼琴旁邊一起消磨上好幾個小時。有一天,威爾金森小姐想知道他是否有副好嗓子,執意要試試他的歌喉。她說他有一副悅耳動聽的男中音嗓子,主動提出要教他唱歌。一開始,菲利普出於慣有的羞澀謝絕了,但威爾金森小姐一再堅持。於是每天早飯以後,遇到合適的時間,就教他一個小時。她具有當教師的天賦,無疑是個出色的家庭女教師。她授課有方,要求嚴格。儘管在講課的時候,仍然帶着濃厚的法國口音,但她那種甜美的腔調卻完全消失了。她容不得半句廢話,口氣變得有點咄咄逼人;學生一不注意聽講,或是稍有馬虎,她就本能地加以制止和糾正。她知道自己負有的職責,逼着菲利普練聲吊嗓子。

[1] 馬斯內(1842—1912),法國作曲家。

[2] 奧古斯塔·奧爾姆(1847—1903),法國作曲家。

課一結束,她毫不費勁地就又浮現出迷人的笑容,說話的聲音又變得柔和動聽了。她一下子就丟掉了做老師的架子,但菲利普卻沒這麼容易擺脫自己的學生身份,他上課時得到的印象,跟聽她講述艷遇時自己心裡的感受相互矛盾。他更加仔細地打量着她。他發覺威爾金森小姐晚上要比早晨好看得多。早晨,她臉上的皺紋不少,脖子上的皮膚也有一點粗糙。他真希望她把自己的脖子遮住,但那時天氣十分暖和,她穿的襯衫領口開得很低。她又非常喜歡白色的衣服,而在上午,這種顏色的衣服對她實在並不合適。到了晚上,她往往顯得嬌媚動人:她穿着像禮服一樣的長裙,脖子上戴着一串紅石榴石項鍊,長裙的前胸和肘部都綴有花邊,使她顯得柔和而討人喜歡。她用的香水發出一股異香,攪得人心裡亂騰騰的(在黑馬廄鎮,人們只用科隆香水,而且只在星期日或者頭疼時才灑上幾滴)。那會兒,她確實顯得很年輕。

菲利普為搞清她的年齡費盡了心思。他把二十和十七加在一起,總得不出一個滿意的答數。他不止一次地問路易莎伯母,為什麼她認為威爾金森小姐有三十七歲了,因為她看上去還不滿三十歲。大家都知道,外國女子比英國女子要老得快;威爾金森小姐在國外住了這麼久,差不多也可以算是個外國人了。菲利普個人認為她還不到二十六歲。

「她可不止這個歲數了。」路易莎伯母說。

菲利普對凱里夫婦說話的準確性抱有懷疑。他們唯一記得清楚的,就是他們在林肯郡最後一次見到威爾金森小姐時她還梳着辮子。那麼,當時她可能才十一二歲。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牧師的記性一向靠不住。他們說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但是人們總愛用整數,所以很可能是十八年,或者十七年前的事。十七加十二,只不過二十九。真見鬼,那並不算老吧?安東尼[3]為了克莉奧佩特拉[4]而捨棄整個世界時,那位埃及女王已經四十八歲了。

[3] 安東尼(公元前82—前30),古羅馬統帥和政治領袖,與李必達和屋大維結成「後三頭」政治聯盟。公元前30年,安東尼在與屋大維的權力角逐中兵敗自刎。

[4] 克莉奧佩特拉(公元前69—前30),埃及托勒密王朝末代女王(公元前51—前30),美貌動人,先為愷撒情婦,後與安東尼結婚,安東尼兵敗後,又欲勾引屋大維,未能成功,後以毒蛇自殺。

那年夏季天氣晴好。每一天都萬里無雲,十分炎熱,但由於靠近大海,暑氣有所緩解,空氣中有一股令人神清氣爽的清新之意,因此人們並沒有被八月的陽光炙烤得無法忍受,反而興致很高。花園裡有個水池,池中噴泉飛濺,水裡長着睡蓮,金魚紛紛游到水面上來曬太陽。午飯以後,菲利普和威爾金森小姐常常把小地毯和坐墊拿到池邊,躺在草地上,就在那一排高高的玫瑰樹籬下的陰涼處。他們整個下午就在那兒聊天、看書,有時還抽支煙。牧師不允許在屋子裡面抽煙,認為抽煙是種令人嫌惡的習慣。他經常說,任何人要是成為某一嗜好的奴隸,那可就太不光彩了。他忘了自己也有午後用茶點的嗜好。這本書是威爾金森小姐在牧師書房的書堆里偶然翻到的。

有一天,威爾金森小姐給菲利普看《波希米亞人的生活》。那是跟凱里先生要的一批廉價書一同買來的,十年來就始終丟在那兒沒有被人發現。

米爾熱[5]的這本傑作情節有趣,文筆拙劣,內容荒誕,菲利普一開始看就馬上着了迷。書中把饑荒的景象描寫得那麼風趣詼諧,把貧困的景象描寫得那麼生動如畫,把下流的戀情描寫得那麼富於浪漫色彩,把假意作出的哀傷描寫得那麼叫人感動——所有這一切,都使菲利普心裡樂開了花。魯道夫和米米,米塞特和紹納爾!他們穿着路易·菲利普[6]時代的稀奇古怪的服裝,在拉丁區昏暗的街道上閒蕩,時而在這個小閣樓上藏身,時而又在那一個小閣樓上棲息,含着眼淚,掛着微笑,無憂無慮,肆無忌憚。誰能不受他們的吸引呢?只有當你用更健全的鑑別力,回過頭來再看這本書的時候,才會覺得他們的歡樂是多麼粗野,他們的頭腦是多麼庸俗,這時你才會感到,那伙放蕩不羈的人,不論作為藝術家,還是作為凡人,都毫無可取之處。但菲利普卻為之痴迷陶醉。

[5] 米爾熱(1822—1861),法國詩人和小說家。他寫的《波希米亞人的生活》一書對一群放蕩不羈的巴黎青年藝術家作了浪漫而感傷的描寫。該書後被意大利歌劇作曲家普契尼(1858—1924)改編成歌劇。

[6] 路易·菲利普(1773—1850),法國國王(1830—1848)。

「現在你想要去的是巴黎而不是倫敦了吧?」威爾金森小姐問道,對他表現出的熱情覺得好笑。

「就算我想要去巴黎,現在也太遲了。」他回答說。

他從德國回來已有兩個星期,曾跟大伯多次談論自己的前途。他明確地拒絕進牛津大學念書,而且他也不可能拿到獎學金,甚至連凱里先生也得出他上不起大學的結論。菲利普的全部財產本來只有兩千英鎊,雖然這筆錢以百分之五的利息投資在抵押上,但他無法靠利息過日子。現在這筆錢又減少了一點。他上大學的最低生活費用每年起碼兩百英鎊,花這樣一筆錢去念書,簡直荒唐。因為在牛津大學念上三年,仍然不見得就能養活自己。他急於直接到倫敦去謀生。凱里太太認為一個紳士只有四種行業可供選擇:陸軍、海軍、司法和教會。她還加上一門醫學,因為她的小叔子就是幹這一行的,但她並沒忘記在她年輕的時候,誰也不把醫生看作上流人士。前兩個行當壓根兒不用考慮,而菲利普本人又堅決反對擔任聖職,那就只剩下司法界這一行了。本地醫生提出說,眼下許多有身份的人都從事工程技術,但凱里太太馬上表示反對。

「我不想讓菲利普去做買賣。」她說。

「是啊,但他總得有個職業。」牧師回答說。

「為什麼不讓他像他父親那樣去當醫生呢?」

「我討厭這種職業。」菲利普說。

凱里太太並不感到惋惜。既然菲利普不打算去牛津大學念書,就也不可能去當律師了。因為凱里夫婦覺得,要想在這一行里取得成功,拿個學位還是很有必要的。最後有人建議菲利普去給一個律師當學徒。他們寫信給家庭律師阿爾伯特·尼克松,問他是否願意收菲利普做徒弟。尼克松跟黑馬廄鎮的教區牧師都是已故的亨利·凱里的遺產的共同執行人。過了一兩天回信來了,說他手下沒有空缺,而且對他們的整個計劃很不贊成。如今這個行當已經人滿為患,一個人要是沒有資金,沒有重要的社會關係,至多也只當個事務所的常務書記員。他建議菲利普去當特許會計師。牧師跟他妻子對會計師究竟是什麼行當都一無所知,而菲利普也從沒聽說過哪個人是當特許會計師的。可是律師又來信解釋說:隨着現代商業的發展以及公司的增加,出現了許多審查賬目、協助客戶管理財務的會計師事務所,它們的那一套管理制度,是舊式的財務管理方法所沒有的。自從在幾年前取得皇家特許之後,這個行業逐年變得重要起來,越來越受到尊重,收入也越來越豐厚。為阿爾伯特·尼克松管理了三十年財務的那家特許會計師事務所正巧有個練習生的空缺,他們願意招收菲利普,收費三百英鎊,其中有一半在五年合同期內會以薪水的形式付還本人。前景並不怎麼令人興奮,但菲利普覺得自己必須做出決斷,最終他想在倫敦生活的念頭還是壓倒了心頭的畏縮之意。黑馬廄鎮的教區牧師寫信向尼克松先生請教,這是不是一門適合上等人幹的職業,尼克松先生回信說:自從有了特許狀以後,許多念過公學和大學的人都從事這個行業。況且,要是菲利普不喜歡這種工作,一年之後希望離開的話,赫伯特·卡特,就是那個會計師,願意歸還所付的合同費用的一半。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根據安排,菲利普應在九月十五日開始工作。

「我還有整整一個月的時間。」菲利普說。

「到那時,你將走向自由,而我卻要身陷羅網。」威爾金森小姐回答說。

她的假期共有六個星期,會比菲利普早一兩天離開黑馬廄鎮。

「不知咱們以後是否還會再見面。」她說。

「我不明白為什麼不行。」

「哦,別用這種講求實際的腔調說話。我還沒見過像你這樣不動感情的人。」

菲利普漲紅了臉。他怕威爾金森小姐把自己看成一個懦夫:她畢竟是個年輕女子,有時還相當漂亮,而他自己也快二十歲了。如果他們的談話只限於藝術和文學,那未免滑稽可笑。他應當向她求愛。他們談論了許多有關愛情的話題,談到過布雷達街的那個學美術的學生,還有她在他家住了很久的那位巴黎肖像畫家。他請她給他當模特兒,並開始狂熱地追求她,嚇得她只好藉故推託,不再給他當模特兒了。顯然,威爾金森小姐對這類獻殷勤的事早已習以為常。那天她戴了一頂大草帽,看上去十分漂亮。下午天氣炎熱,是入夏以來最熱的一天,她上嘴唇上掛着一串汗珠。菲利普記起了凱西莉小姐和宋先生。以前他想到凱西莉時從不動心,她的模樣實在不算好看,但如今回想起來,他們倆的私情倒似乎很有浪漫色彩。眼下他也有談情說愛的機緣。威爾金森小姐幾乎完全法國化了,這就給可能發生的艷遇增添了幾分情趣。當他白天獨自坐在花園裡看書或是晚上躺在床上時,一想到這樁事就感到興奮不已。可是當他見到威爾金森小姐時,事情似乎就不那麼美好動人了。

不管怎樣,在她對菲利普講了自己的那幾樁艷遇之後,如果菲利普也向她求愛,她是不會感到吃驚的。菲利普覺得她一定對自己至今沒有任何表示感到奇怪。也許這只是他憑空想象,不過近一兩天,他已不止一次地覺得她的目光里露出一點鄙夷的神色。

「你呆呆地在想什麼呀?」威爾金森小姐說,一面笑盈盈地瞅着他。

「我可不想告訴你。」他回答說。

他想自己應當立刻吻她。不知道她是否巴望他這麼做。但畢竟事先沒有一點表示,他看不出自己怎麼能那樣貿然行事。她會以為他發瘋了,或許會給他一個耳光,說不定還會去向他大伯告狀。真不曉得宋先生是怎麼跟凱西莉小姐勾搭上的。要是她把事情告訴了伯父,那就糟了。他知道大伯的為人,他一定會講給醫生和喬賽亞·格雷夫斯聽的,而他本人就會顯得像個十足的傻瓜。路易莎伯母老是說威爾金森小姐至少有三十七歲了。想到自己會成為大家的笑柄,他就不寒而慄。他們會說,她的年齡大得都可以做他的母親了。

「瞧你又在發呆了。」威爾金森小姐笑着說。

「我在想你哪。」他大膽地答道。

不管怎麼樣,這句話可不會給他帶來什麼麻煩。

「在想些什麼呢?」

「啊,你想知道的可太多了。」

「淘氣鬼!」威爾金森小姐說。

又是這句話!每逢他好不容易鼓足勇氣的時候,她卻總是說些掃興的話,使他想起她那家庭教師的身份。他練唱時沒有達到叫她滿意的程度,她就開玩笑地把他稱作淘氣鬼。這一次可叫他心裡很不高興。

「希望你別把我當作小孩。」

「生氣了嗎?」

「氣得很哪。」

「我可不是有意的。」

她伸出手來,他握住了。近來有一兩次,他們晚上握手的時候,他覺得她輕輕捏了捏他的手,而這一次再沒什麼好懷疑的了。

他不大清楚自己接下去該說些什麼。他冒險的機會終於出現了,如果不抓住這個機會,那可實在是個傻瓜。只是場面有點平淡,他本來指望更多一點刺激。他讀到過許多有關愛情的描寫,但他覺得自己一點也沒有小說家們描寫的那種內心突然湧起的激情;他並沒有被一陣陣情慾弄得神魂顛倒,而威爾金森小姐也不是他理想中的情人。他經常為自己設想了這樣一個嬌媚可愛的姑娘:長着一雙紫羅蘭色的大眼睛,皮膚像雪花石膏似的白淨光滑;他常常想象自己如何把臉埋在她那飄動的濃密的褐發之中。可是他無法想象自己會把臉埋在威爾金森小姐的頭髮里,他總覺得這位小姐的頭髮有點黏糊糊的。然而偷情畢竟很合他的心意,他為自己即將取得的成功打心眼裡感到得意,感到興奮。他認為自己應該把她勾引到手。他打定主意要去吻威爾金森小姐,但不是在那會兒,而是在晚上,在黑暗中比較方便些。只要吻了她,餘下的事都會接着發生。就在當天晚上,他要吻她。他還依照這個意思立下了誓言。

他擬定了計劃。晚飯後,他建議他們倆到花園裡去散步,威爾金森小姐同意了。他們倆肩並肩地在花園中閒逛。菲利普十分緊張。不知什麼緣故,談話總是不能被引到正確的方向。他本來決定首先要用胳膊挽住她的腰肢,而她正在談着下星期要舉行的賽船會,他可不能突然伸手去摟住她的腰呀。他巧妙地把她引到花園最陰暗的地方,但一到那兒,他卻失去了勇氣。他們倆坐在長凳上,他真的打定主意要利用眼前的這個機會,可就在這時,威爾金森小姐卻說這兒肯定有蠼螋,執意要往前走。他們又在花園裡轉了一圈,菲利普決定要在走到那張長凳之前斷然採取行動,但就在他們從屋子旁邊經過的時候,看見凱里太太站在門口。

「你們年輕人進屋來不是更好嗎?夜晚的空氣對你們肯定沒有什麼好處。」

「也許我們還是進去的好,」菲利普說,「我不想讓你着涼感冒。」

說完,他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那天晚上,他再也別想幹什麼了。可是後來他獨自一人回到房裡,卻對自己極為惱火。他真是個十足的傻瓜。他可以肯定,威爾金森小姐正期待着自己去吻她,否則她不會到花園裡去。她老是說只有法國人才懂得怎樣對待女人。菲利普看過一些法國小說。假如他是個法國人,他會一把將她摟在懷裡,熱烈地對她訴說自己的愛慕之情;他要把嘴唇緊緊地貼在她的nuque[7]上。他不明白為什麼法國人總是喜歡吻女人的nuque。他本人可看不出脖頸子有什麼特別吸引人的地方。當然,對法國人來說,幹這些事要容易得多,語言幫了不少忙;菲利普總禁不住感到用英語說出那些感情熱烈的話,聽上去有點荒唐可笑。菲利普如今真希望自己從來沒有着手去圍攻威爾金森小姐的貞操。開始兩個星期,日子過得十分愉快,而現在他感到實在苦惱。然而他絕不就此作罷,否則會一輩子瞧不起自己的。他下了狠心,非要在下一天晚上吻她不可。

[7] 法語,頸背。

次日他起床時,看到外面正在下雨,他頭腦里首先想到的,就是當天晚上他們不能到花園去了。早飯時他興致很好。威爾金森小姐差瑪麗·安來說,她頭疼無法起床。直到下午用茶點的時候,她才走下樓來,臉色蒼白,穿着一件合身的晨衣。可是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她已完全好了,因此飯桌上的氣氛十分歡快。做完禱告,她說她要直接上床歇息去了,她吻了吻凱里太太,隨後轉身對着菲利普。

「天哪!」她嚷道,「我也真想親親你呢!」

「為什麼不呢?」他說。

她笑了笑,伸出手來。她明顯地緊捏了一下他的手。

第二天,天空看不見一絲雲彩,雨後的花園顯得清新芬芳。菲利普去海濱游泳,回來後胃口很好地飽餐一頓。下午,牧師公館裡舉行網球聚會,威爾金森小姐穿上最漂亮的衣服。她對穿衣打扮確實相當在行,菲利普不能不注意到,她待在副牧師太太和醫生那位已出嫁的女兒旁邊,顯得多麼嫻雅。她在腰帶上綴了兩朵玫瑰,坐在草地邊上的花園靠椅上,打着一把紅陽傘,臉上的光線顯得十分和諧。菲利普愛打網球,發球發得很好,他不便於奔跑,所以專在網前擊球。儘管他有隻腳畸形,但動作卻很利索,很難使他失球。他把每一盤都贏下來了,覺得十分高興。喝茶時,他在威爾金森小姐的腳邊躺了下來,渾身燥熱,氣喘吁吁。

「你穿着這身法蘭絨衣服很合適。」她說,「今天下午你看上去真帥。」

他高興得臉都紅了。

「我也可以老實地恭維你一句。你的樣子使人神魂飄蕩。」

她微微一笑,那雙烏黑的眼睛久久地盯着他不放。

晚飯後,他執意要她出去散步。

「你玩了一整天還沒有玩夠嗎?」

「今晚花園裡夜色迷人,星星都出來了。」

他興頭十足。

「你知道嗎?為了你,凱里太太還老在怪我呢,」當他們緩步穿過菜園子時,威爾金森小姐說,「她說我不該跟你調情。」

「你跟我調情了嗎?我可沒有注意到呀。」

「她只是開個玩笑罷了。」

「昨天晚上你真狠心,不肯吻我。」

「要是你看到我說那話時,你大伯瞅我的那副神情就好了!」

「你就這樣畏縮了?」

「我親吻別人的時候不喜歡有人在場。」

「現在可沒有人在場了。」

菲利普伸出胳膊摟住她的腰,在她的嘴唇上親了親。她只是笑了笑,並無退縮之意。一切進行得相當自然。菲利普感到十分自豪。他表示要做的,已經做到了。這是世界上再容易不過的事。要是他早這樣干就好了。他又吻了她一下。

「哦,你不該這樣。」她說。

「為什麼?」

「因為你的吻叫我喜歡呀。」她笑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