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鎖:第19節 線上閱讀

一開始,菲利普對羅斯向他表示的友誼簡直是萬分感激,從不對他提出任何要求。他一切順其自然,日子倒也過得很愉快。但是不久,他看到羅斯無論對什麼人都那麼和藹可親,開始怨恨不滿起來,他想要的是更為專一的情誼,以前作為恩惠所接受的東西,現在卻當作權利來要求了。他妒忌地注視着羅斯跟別的孩子交往,儘管知道自己不合情理,但有時仍忍不住要譏諷羅斯幾句。要是羅斯在別人的書房裡花上一個小時嬉鬧逗樂,那麼等他回到自己的書房時,菲利普就眉頭緊皺地板下臉來。他會整整一天都悶悶不樂;而羅斯呢,不是沒有注意到他在鬧脾氣,就是故意視而不見,這使菲利普更加痛苦。他明明清楚自己實在傻氣,但仍不止一次地硬要跟羅斯爭吵,接着一連兩三天,兩個人彼此都不講話。然而慪氣的時間一長,菲利普又無法忍受,即便有時他相信自己有理,卻仍然低聲下氣地向羅斯道歉。隨後一個星期,他們又變得像過去一樣親密無間。可是友誼的高·潮已經過去,菲利普看出來,羅斯跟他一起散步,往往只是出於原來的習慣,或者是怕他生氣;他們已經不像當初有那麼多的話要說。羅斯經常感到厭煩。菲利普覺得自己的瘸腿開始讓羅斯感到惱火。

學期快結束時,有兩三個學生得了猩紅熱。學校里一時風傳要把他們都送回家去,免得疫病傳播開來。結果患者受到隔離,也沒有學生再患上這種病症,大家都以為猩紅熱的爆發總算被止住了。菲利普也是一個猩紅熱患者,整個復活節假期都住在醫院裡。夏季學期開始時,他被送回牧師公館,去透透新鮮空氣。儘管醫生擔保說菲利普的病已不再傳染,但牧師仍然心懷疑慮,認為醫生建議他侄子到海邊來療養恢復,考慮得實在不夠周全,而他同意菲利普回家,也只是因為那孩子實在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菲利普過了半個學期才回到學校。他已經忘了跟羅斯發生爭吵的事,只記得羅斯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他明白自己以前太傻了,決心往後要通情達理一些。在他養病期間,羅斯曾給他寄來過兩三封短信,在每封信的結尾處,都希望他「儘早返回學校」。菲利普覺得羅斯一定盼望他回去,那種期盼程度就跟他自己想要見到羅斯的程度一樣。

菲利普打聽到由於有個六年級的學生死於猩紅熱,學校已對書房做了一些調整,羅斯不再跟他住在一起了。這實在令他掃興。可是一到學校,他就徑自衝進羅斯的書房。當時羅斯正坐在書桌旁,跟一個名叫亨特的同學一起做功課。菲利普進門時,羅斯氣惱地轉過身來。

「究竟是哪個傢伙?」他嚷道,然後看到是菲利普,「哦,原來是你啊。」

菲利普不好意思地站住腳。

「我想進來看看你身體怎麼樣。」

「我們正在做功課哪。」

亨特在旁邊插了一句。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才回來五分鐘。」

他們坐在那兒望着他,好像受到了他的攪擾。顯然,他們期望菲利普快點走開。菲利普漲紅了臉。

「我這就走。你做完功課,可以到我房間來談談。」他對羅斯說。

「好的。」

菲利普隨手帶上門,一瘸一拐地走回自己的書房。他覺得極為不快。羅斯見到自己,非但一點也不感到高興,反而幾乎顯得有些着惱,好像他們倆素來只是泛泛之交而已。他在自己的書房裡等着,一刻也沒有離開,唯恐羅斯正好那時前來找他,但他的朋友始終沒有露面。第二天早上,他開始做晨禱時,只見羅斯同亨特手挽着手,大搖大擺地走了過去。別人把他離校後無法親眼看到的情形講給他聽。他忘記了,在一個學生的生活中,三個月是一段漫長的時光。在這段時間裡,他離群索居,但羅斯卻生活在現實的世界中。亨特輕而易舉地就填補了這個空缺。菲利普發覺羅斯一直在悄悄地避開他。然而他可不是那種甘心接受某種局面,把話憋在肚子裡不說的孩子;他等待時機,直到確信只有羅斯一個人在書房裡的時候,就走了進去。

「可以進來嗎?」他問道。

羅斯困窘地望着他,這種窘境使他遷怒於菲利普。

「行,你想進來就進來好了。」

「那真謝謝你了。」菲利普含譏帶諷地說。

「你想要幹什麼?」

「聽我說,自從我回來後,你幹嗎變得這麼差勁?」

「噢,別這麼傻氣。」羅斯說。

「真不明白你看上了亨特的哪一點。」

「這不關你的事。」

菲利普垂下眼睛,心裡的話卻無法說出口來,生怕蒙受羞辱。羅斯站起身來。

「我得上健身房去了。」他說。

他走到門口,菲利普硬從嘴裡擠出一句話來:

「聽我說,羅斯,別這麼毫無情義。」

「哦,見你的鬼。」

羅斯隨手砰的一聲把門關上,讓菲利普一個人留在房裡。菲利普氣得渾身發抖。他回到自己的書房,腦子裡反覆想着剛才的那場談話。他現在痛恨羅斯,想要給羅斯帶來一些傷害,又想到剛才本可以對他說點什麼尖刻刺耳的話。他心情沮喪地琢磨着他們之間的友情就此終結,想象着旁人會在背後作何議論。他十分敏感,似乎從其他同學的舉止中看到了各種嘲諷和驚訝的表示,其實他們壓根兒沒把心思放在他的身上。他想象着別人對這件事會說些什麼。

「畢竟好景不長。真不知道他怎麼受得了凱里,那個討厭的傢伙!」

為了顯得自己對這件事滿不在乎,菲利普突然跟一個名叫夏普的同學打得火熱,這個他向來討厭而且鄙視的同學是從倫敦來的,樣子蠢笨,身材粗壯,嘴唇上面露出剛冒頭的鬍子尖兒,兩道濃眉在鼻樑上方連在一起。他長着兩隻軟綿綿的手,舉止文雅得跟他的年齡很不相稱;說起話來,帶點兒倫敦口音。他屬於那種極為懶散,什麼體育活動都不參加的學生。為了逃避學校規定必須參加的活動項目,他心思巧妙地提出種種藉口。同學和教師都隱隱約約地對他有些反感。而菲利普如今主動跟他交往,完全是出於傲慢自大。再過兩個學期,夏普打算去德國待上一年。他討厭上學,把念書學習看作是有失尊嚴的苦差事,而在長大成人踏入社會之前又非得忍受不可。他只對倫敦感興趣,有關自己假期里在倫敦的活動,他有許多故事好講。他說起話來,聲音柔和、低沉,從他的言談里好像隱隱約約地傳來倫敦夜晚街頭的市聲。菲利普聽了既心馳神往,又相當厭惡。憑着活躍的想象力,他仿佛看到了劇院正廳大門周圍洶湧的人流;看到了收費低廉的餐館和酒吧間裡的耀眼燈光,一些喝得半醉的漢子坐在高腳凳上,正跟酒吧女招待閒談;看到了路燈底下模模糊糊的人群,神秘莫測地來來往往,一心想要追歡逐樂。夏普把一些從霍利韋爾街買來的廉價小說借給菲利普,菲利普便懷着某種奇特的恐懼在自己的小房間裡看起來。

有一次,羅斯試圖跟菲利普和解。他性情溫和,不喜歡樹敵結仇。

「聽着,凱里,你幹嗎這麼傻氣呀?你不理睬我,對你又沒有什麼好處。」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菲利普回答說。

「嗯,我想不出你為什麼不跟我講話?」

「你叫我討厭。」菲利普說。

「那就請便吧。」

羅斯聳了聳肩膀,走開了。菲利普臉色煞白(每逢他感情衝動時,總是這副樣子),心兒怦怦直跳。羅斯走後,他突然感到悲苦萬分。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那樣回答羅斯。本來只要跟羅斯友好相處,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他為自己跟羅斯發生了爭吵而感到遺憾;看到自己給羅斯帶來了痛苦,他十分後悔。可是當時,他實在無法控制自己,就像魔鬼纏身似的,被迫違心地說了一些刻薄的話,其實,即便在那會兒,他也想跟羅斯握手言歡,主動迎合羅斯的意願。但是那種出口傷人的欲·望實在太強烈了。他一直想為自己所忍受的痛苦和屈辱進行報復。這是自尊心在作怪,而這種做法也是相當愚蠢的,因為他知道羅斯壓根兒不會把這件事放在心上,而他自己卻會備受煎熬。他腦子裡忽然閃過這樣一個念頭:自己去找羅斯,並且對他說:

「喂,對不起,我剛才太粗暴了。我也沒有法子。咱們倆和好吧。」

可是,他知道自己絕不會這麼做的。他怕引起羅斯的譏笑。他不禁生起自己的氣來。過了一會兒,夏普走了進來,菲利普一抓到個機會就跟他吵了一架。菲利普有一種揭別人傷疤的殘忍本能,而且往往說出一些激起怨恨的話,因為那些話都是實情。可是這一次,最後說得他無言以對的卻是夏普。

「我剛才聽到羅斯跟梅勒談到你,」夏普說,「梅勒說:『你幹嗎不踢他一腳?那可以教他懂點兒規矩禮貌。』羅斯說:『我可不想那麼干。該死的瘸子!』」

菲利普驀地變得滿臉通紅,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他的喉嚨哽住了,幾乎連氣都透不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