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鎖:第15節 線上閱讀

菲利普十三歲那年進了特坎伯雷皇家公學。這所學校以其歷史久遠而自豪。最初是一所修道院學校,創建於諾曼人征服英國[1]之前,當時只設有幾門基礎課程,由奧古斯丁教團的修士講授。這所學校也像別的許多同類學校一樣,在修道院遭到毀壞之後,由亨利八世國王陛下的官員整頓重建,學校的名稱就源於此。自那時起,學校採取了比較適宜的辦學方針,為當地上流人士以及肯特郡各行各業人士的子弟提供足以應付實際需要的教育。有一兩個學生走出校門之後,便成為名聞遐邇的作家,開始以詩人的身份出現,只有莎士比亞才具有蓋過他們的非凡才華,最後從事散文寫作,他們的人生觀對菲利普這一代人仍有着深刻的影響。這所學校也出了一兩個才幹卓越的律師,不過如今才幹卓越的律師並不罕見。另外,還出了一兩個戰功顯赫的軍人。然而,皇家公學在脫離修士會以後的三百年內,主要還是培養教士、主教、主任牧師、牧師會成員,特別是鄉村牧師。學生里有不少孩子的父親、祖父和曾祖父也都在這兒念過書,也都當過特坎伯雷主教管區內的教區長,因此這些學生踏入校門時,就已經決定要擔任牧師。儘管如此,仍然有一些跡象表明,就連在這些人身上也會出現某些變化:有幾個孩子重複着他們在家裡聽到的話,說什麼如今的教會已經跟以前不一樣了。問題倒並不在於教會的俸祿微薄,而是現在從事教會事務這個階層的人跟過去不同了。據兩三個孩子了解,有幾位副牧師的父親就是做買賣的。他們寧可出國到殖民地[2]去(當時,凡是在英國無法找到工作的人,仍然把殖民地看作他們最後的希望),也不願在某個出身卑微的傢伙手下當副牧師。在皇家公學也像在黑馬廄鎮的牧師公館一樣,說到做買賣的,就是指那些沒有福分獲得田產(這裡,擁有田產的鄉紳和一般的土地所有者之間存在着細微的差別),或那些並非從事四大專門職業[3]的人(一個有身份的人可以乾的也不外乎這四門職業)。這所學校的走讀生裡面,大約有一百五十人是當地的上流人士或駐紮在兵站里的軍官的兒子,至於那些父親經商的孩子,則感到自己身份低微而無法抬頭。

[1] 指1066年諾曼底公爵征服者威廉率領的諾曼人對英國的軍事征服。

[2] 殖民地,指英國在美國獨立前最初建立的十三個殖民地,也就是美國獨立時的十三個州。

[3] 四大專門職業,一般指需要接受高等教育和特殊訓練的律師、建築師、醫生和牧師這樣四種職業。

學校里的那些教師有時在《泰晤士報》或《衛報》上也看到一些教育方面的新思想,但是根本不肯接受。他們熱情地希望皇家公學保持原有的老傳統。那些死亡的語言[4]被教得十分全面到家,孩子們在後來的歲月中往往一想到荷馬或維吉爾,就感到一陣厭煩。儘管也有一兩個放肆大膽的人在教員公共休息室用餐時暗示說,數學已顯得日益重要,但大家仍普遍覺得這門學科不如古典文學高雅。學校里既不教授德語,也不設置化學課。而法語也只由級任教師教授,他們比外國教師更能維持好課堂的秩序;況且,他們的語法知識絲毫不比任何法國人差,至於若不是侍者懂點兒英語,他們中的無論哪一位恐怕都無法在布洛涅的餐廳里喝上一杯咖啡,這一點似乎無關緊要。地理課主要是讓學生們畫地圖,這也是他們最愛幹的事兒,特別是涉及某個多山國家的時候,因為畫畫安第斯山脈或是亞平寧山脈[5],可以消磨掉很多時間。教師都是一些從牛津或劍橋畢業的、沒有結婚的教士。假如他們當中偶爾有哪個想要結婚成家,就得聽憑牧師會的安排,接受某項俸祿微薄的職務才行。可是多年以來,他們當中還沒有哪一個願意離開特坎伯雷這個品位高雅的社交圈子(這個社交圈子既充滿了宗教的氣氛,又由於當地的騎兵站而具有尚武的色彩),去過鄉村教區那種單調的生活;他們眼下都已進入中年。

[4] 死亡的語言,指拉丁語等人們在日常生活中不再使用的語言。

[5] 安第斯山脈在南美洲,而亞平寧山脈在意大利境內。

另一方面,校長卻非得結婚不可;他主持學校事務,直到年老體衰才罷手。校長退休時,不但可以獲得一份比下級教師所能希望的優厚得多的俸祿,而且還被授予牧師會的名譽會員。

可是,就在菲利普進入皇家公學的前一年,學校發生了一項重大的變化。早一陣子,當了二十五年校長的弗萊明博士耳聾得十分厲害,顯然無法繼續為上帝效勞增光了。後來,市郊正好出現了一個年俸六百英鎊的肥缺,牧師會便提出把這份差事給他,其實也是在暗示他應該馬上退休。靠着這樣一份俸祿,他完全可以舒舒服服地調養身體,醫治病痛。有兩三位對這份肥缺感到眼紅的副牧師對他們的妻子說:把這樣一個需要由身體強壯、精力充沛的年輕人來主持的教區,交給一個對教區的工作一無所知、已經撈足了油水的老頭兒,真是太不像話了。但是這些尚未得到聖職的教士私底下的怨言,是傳不到大教堂牧師會成員的耳朵里的。至於那些教區居民,他們在這樁事上沒什麼可說的,因而也就沒有人去徵求他們的意見。而衛斯理宗教徒和浸禮會教徒在鄉村里也都設有自己的小教堂。

對弗萊明博士做出這樣的安排後,就有必要找一個繼任人。假如從本校的下級教師中挑選,那是違背學校傳統的。全體教師一致希望選擇預備學校校長沃森先生出任:他幾乎不能算是皇家公學的教師,大家認識他已有二十年了,用不着擔心他會成為一個惹人討厭的角色。可是,牧師會的意外決定卻叫他們大吃一驚。牧師會選中了一個名叫珀金斯的傢伙。一開始,誰也不知道珀金斯是什麼人,他的姓名也沒給誰留下好的印象。然而他們在震驚之餘,忽然意識到這個珀金斯原來就是亞麻織品店老闆珀金斯的兒子。弗萊明博士在午餐前才把這個消息通知全體教師,他的神態也顯得十分慌亂。那些留在學校里吃飯的教師,幾乎默不作聲地埋頭用餐,在工友離開屋子前絕口不提這件事,過後才議論起來。當時在場的那些人的姓名實在無關緊要,但是他們的外號「常嘆氣」「柏油」「瞌睡蟲」「水槍」和「小團團」卻為學校里的好幾代學生所熟知。

他們全都認識湯姆·珀金斯。首先他這個人算不得上流紳士。大家對他的情況記得十分清楚。他是個身材矮小、膚色淺黑的小男孩,長着一頭亂蓬蓬的黑髮和兩隻大眼睛,看上去像個吉普賽人。他來校念書時,是名走讀生,享受學校提供的最高獎學金,所以他在學校里接受教育壓根兒不用花一個子兒。當然,他的確十分聰明。在每年的授獎典禮上,他總拿到許多獎品。湯姆·珀金斯成了學校用來展示的學生。這會兒,教師們相當苦澀地回想起當年他們那麼擔心他去領取某所規模較大的公學的獎學金,從而溜出他們的掌心。弗萊明博士曾經親自跑去拜訪他那位開亞麻織品店的父親——他們都還記得開設在聖凱瑟琳大街上的那家「珀金斯—庫珀」亞麻織品店——而且表示希望湯姆在上牛津大學之前能始終留在他們那兒。皇家公學是「珀金斯—庫珀」亞麻織品店的最大主顧,珀金斯先生自然十分樂意地做出規定的保證。湯姆·珀金斯繼續成功得意。他是弗萊明博士記得的古典文學學得最出色的學生。離校時,他領走了學校向他提供的最優厚的獎學金。他在馬格達蘭學院又得到一份獎學金,接着便開始了大學裡的輝煌生涯。校刊上記載了他一年年取得的榮譽。當他兩門功課都獲得第一名時,弗萊明博士便親自寫了幾句頌詞,刊登在校刊的頭版上。學校教師在為他學業上的成績感到欣喜時,心裡也分外滿意,因為「珀金斯—庫珀」亞麻織品店這時已經遭逢了厄運。庫珀縱酒狂飲;而就在湯姆·珀金斯取得學位之前,這兩位亞麻織品商提交了破產申請書。

湯姆·珀金斯及時接受聖職,開始當上了牧師,而他幹這個行當是再合適也不過了。他先後在威靈頓公學和拉格比公學擔任過副校長。

可是,對他在其他學校所取得的成績感到欣喜是一回事,而在自己學校里在他的手下供職,那又是另一回事。「柏油」先生經常罰他抄書,「水槍」先生還打過他的耳光。他們實在想象不出牧師會怎麼會犯下這樣的錯誤。誰也不會忘記他是個破產的亞麻織品商的兒子,而庫珀的嗜酒如命似乎更叫他喪失顏面。不言而喻,特坎伯雷教長自然熱情地支持自己提出的候選人,大概還會請他赴宴用餐。但是,在教堂場地內舉行的那種令人愉快的小型宴會,如果讓湯姆·珀金斯坐在桌旁,是否還會具有相同的氣氛呢?兵站方面又會有什麼反應?他根本無法指望軍官和上流人士會把他當作他們中的一員來加以接待;那樣會給學校帶來無法估量的損害。家長們肯定會表示不滿,如果大批學生中途退學,誰也不會感到意外。況且,到時候還要稱他一聲「珀金斯先生」,實在有失尊嚴!教師們很想集體遞交辭呈以示抗議,但是又心神不安地害怕上面會不動聲色地接受他們的辭呈,便只得作罷。

「唯一的辦法就是做好應變的準備。」「常嘆氣」先生說。五年級的課他已教了二十五年,再也找不到哪個人教得像他那樣不稱職的了。

他們和新校長見面後,並沒有感到安心一點。弗萊明博士邀請他們在午餐時跟新校長見面。如今他已經三十二歲,個子又高又瘦,而那副散漫的不修邊幅的樣子仍然和教師們記憶中的那個小男孩完全相同。他身上胡亂地穿着幾件做工粗糙的破舊衣服,頭髮還是像以前那樣又黑又長,顯然他從來沒有學會如何梳理頭髮;隨着他的每一個動作,那一綹綹頭髮就耷拉到腦門上,接着他迅速地用手把眼睛旁邊的頭髮往上一撩。他臉上鬍子拉碴,黑色的鬍鬚幾乎都快長到顴骨上了。他跟教師們談起話來從容自在,仿佛剛跟他們分別了一兩個星期。顯然他見到他們很高興。他似乎對自己的職務一點兒也不感到生疏。人家稱他「珀金斯先生」,他也好像並沒察覺這裡面有什麼奇特之處。

他跟教師們道別時,有位教師沒話找話,提到他可以有充足的時間去趕火車。

「我想到周圍去轉一圈,看看那家店鋪。」珀金斯歡快地回答說。

在場的人明顯地陷入了窘境。他們暗自納悶,他怎麼這樣直心眼兒,而更糟的是,弗萊明博士沒聽清楚他說的話。他的太太對着他耳朵大聲嚷道:

「他想到周圍去轉一圈,看看他父親的老鋪子。」

大家都感到了話里的羞辱之意,只有湯姆·珀金斯沒有察覺。他轉身朝着弗萊明太太:

「您知道那鋪子現在是在誰的手裡?」

弗萊明太太幾乎答不上話來,心裡十分惱火。

「仍然在一個亞麻織品商的手裡唄,」她口氣尖刻地說,「名字叫格羅夫。我們不再上那兒買東西了。」

「不知道他肯不肯讓我進去看看。」

「我想要是講清楚您是誰,他會讓您看的。」

直到那天晚上吃完晚飯後,才有人在教員公用室里提起那件一直憋在大家心裡的事。接着「常嘆氣」先生開口問道:

「哎,你們覺得我們的這位新上司怎麼樣?」

他們想起午餐時的那場交談。實際上那算不上是一場交談,而是一場獨白。珀金斯一刻不停地說着話。他說起話來滔滔不絕,語速很快,嗓音深沉而洪亮。他笑的時候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笑聲短促而古怪。他們很難聽明白他的意思,因為他不斷地從一個話題跳到另一個話題,他們並不總能領會兩者之間的聯繫。他談到教學法,這是相當自然的,但他卻把教師們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德國現代理論大講特講,聽得他們滿腹疑慮。他談到古典文學,可又提起他本人去過希臘,接着又扯到考古學上,說他曾經花了整整一個冬天挖掘古物。他們實在看不出這一切對於教師輔導學生通過考試究竟有什麼用處。他還談到政治。教師們聽到他把比肯斯菲爾德勳爵[6]跟阿爾西比亞德[7]加以比較,覺得相當怪異。他還談到了格萊斯頓先生[8]和地方自治。他們這才明白,他原來是個自由黨人。大家的心頓時往下一沉。他還談到了德國哲學和法國小說。教師們認為,一個興趣如此廣泛的人,其學術上的造詣肯定不會很深。

[6] 比肯斯菲爾德勳爵(1804—1881),即本傑明·狄士累里,英國首相(1868;1874—1880),保守黨領袖,作家,寫過小說和政論作品。

[7] 阿爾西比亞德(公元前450—前404),雅典將軍和政治家,後被放逐和暗殺。

[8] 格萊斯頓先生(1809—1898),英國自由黨領袖(1867—1875),曾四次擔任首相(1868—1874;1880—1885;1886;1892—1894),曾於1886年和1893年兩次提出地方自治法案,均遭上院否決。

最終那位「瞌睡蟲」先生把大家的印象總結起來,概括成一句可以用作結論的確鑿不移的話語。「瞌睡蟲」是三年級高班的級任教師,性格軟弱,老是低垂着眼皮。他個子太高,體力不足,舉動緩慢乏力,給人一種無精打采的印象,別人給他起的這個外號,真是再適當不過了。

「他這個人滿腔熱情。」「瞌睡蟲」說。

熱情就是缺乏教養的表現。熱情絕不是上流紳士所應有的風度。他們想到救世軍吹吹打打的喧鬧場面。熱情意味着變動。他們一想到合乎心意的舊有習慣岌岌可危,都禁不住渾身起了雞皮疙瘩。他們簡直都不敢去展望未來。

「他看上去越來越像個吉普賽人了。」過了一會兒,有人這麼說。

「不知道教長和牧師會選擇他的時候是否知道他是個激進分子。」另一個人充滿怨氣地說。

可是談話無法繼續下去。大家心裡都亂糟糟的,一時說不出話來。

一個星期以後,「柏油」先生和「常嘆氣」先生一塊兒步行前往牧師會會堂參加每年舉行的授獎典禮。在路上,素來說話刻薄的「柏油」先生對他的同事說:

「哎,咱們參加了這兒的好多次授獎典禮,是吧?真不知道下次是不是還會參加。」

「常嘆氣」顯得比平時更加神色憂傷。

「只要有份略微像樣一點的俸祿,我倒不在乎什麼時候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