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鎖:第14節 線上閱讀

接着學校里掀起一股篤信宗教的浪潮。再也聽不到罵人的髒話了,年齡幼小的孩子的搗蛋行為受到大家的強烈反感,而那些歲數較大的孩子則像中世紀時上院的世俗議員[1]那樣,憑藉自己的臂力迫使弱小的孩子養成良好的品格。

[1] 世俗議員指不是主教或大主教的貴族議員。

菲利普的頭腦一向十分活躍,渴望探索新事物,他變得十分虔誠。不久,他聽說有個「聖經聯合會」招收會員,便寫信到倫敦去詢問詳情。回信說需要在一張表格上填寫申請人的姓名、年齡和所在學校;還要在一份正式的聲明書上簽字,保證自己每天晚上念一段指定要念的《聖經》,為期一年;另外再交半個克朗[2]會費。對方解釋說,這一方面是為了表明申請者要求加入「聖經聯合會」的誠意,另一方面也是為了分擔該會的辦公費用。菲利普及時地把表格和錢寄去,隨後收到對方寄來的一本價值約為一個便士的日曆,上面註明每天規定要念的那段經文;另外還附了一頁紙,紙的一面印着一幅耶穌和羊羔的圖畫,另一面是一小段周圍框了紅線的祈禱詞,每天在念《聖經》之前,必須先吟誦這段祈禱詞。

[2] 克朗,在英國舊幣制中,相當於五先令的硬幣。

每天晚上,菲利普總是儘快地脫去衣服,以便趕在煤氣燈熄掉之前完成他的讀經任務。他勤奮用功地閱讀經文,就像平常念書一樣,對於那些殘暴、欺騙、忘恩負義、弄虛作假和卑鄙狡詐的故事,他都不加褒貶地一氣念下去。這些行為假如出現在周圍的現實生活中,肯定會使他心驚膽戰,而如今閱讀的時候,竟然不予置評地讓它們在他的腦海里掠過,因為這些行為都是在上帝的直接授意下乾的。「聖經聯合會」的讀經辦法是交替誦讀《舊約》和《新約》中的篇章。有天晚上,菲利普偶爾看到耶穌基督的這樣一段話:

你們若有信心,不疑惑,不但能行無花果樹上所行的事,就是對這座山說,你挪開此地,投在海里,也必成就。

你們禱告,無論求什麼,只要信,就必得着。[3]

[3] 見《新約·馬太福音》第21章第21節和第22節。

當時這段話並沒有給他留下什麼特別的印象。但是,兩三天後的那個星期天,住在任所的教堂牧師會成員正好也挑選了這段話作為他布道的內容。按說就算菲利普想要凝神傾聽,恐怕也無法聽得清楚,因為皇家公學的學生都被安排在唱詩班的座席上,而布道壇又設在教堂的交叉甬道的角上,這樣一來,布道的牧師幾乎是背對着他們。況且,距離又那麼遠,布道的牧師非得有一副好嗓子,還要懂得演講的技巧,才能讓坐在唱詩班座席上的孩子們聽清楚自己的話。依照長久以來的習慣,挑選特坎伯雷大教堂牧師會的成員,是根據他們的學識,而不是根據他們是否具有勝任大教堂事務的實際才能。但是那段經文,也許是因為菲利普不久前剛剛念過,因而仍能相當清楚地傳到他的耳中。突然他覺得這些話好像是針對自己講的。在布道的過程中,菲利普老琢磨着那段話。那天晚上,剛睡上床,他就翻開《福音書》,又找到了那段經文。儘管他素來對書本上看到的每件事深信不疑,但已認識到《聖經》里有時講得相當明確的一樁事,往往卻神秘地意味着另一回事。學校里沒有一個他樂意請教的人,因此他把這個問題記在心裡,直到聖誕節回家度假時,他才創造出一個機會提出來。有一天吃過晚飯,剛做完禱告,凱里太太跟往常一樣正清點着瑪麗·安拿進來的雞蛋,並在每一隻上標明日期。菲利普站在桌旁,假裝懶洋洋地翻看《聖經》。

「我說,威廉大伯,這兒的一段話,真是這個意思嗎?」

他用指頭點着那段經文,好像是無意中讀到似的。

凱里先生抬起頭來,從眼鏡框的上面望着菲利普。他正拿着一份《黑馬廄鎮時報》在爐火前面烘烤。那天晚上送來的報紙,油墨還沒有干透,牧師在看之前,總要先把報紙烘上十分鐘。

「是哪一段?」

「嗯,是講只要有信念,就能把大山搬走的那一段。」

「如果《聖經》上這麼說,那當然就是這個意思了,菲利普。」凱里太太語氣柔和地說,一面挎起餐具籃。

菲利普望着大伯,等他回答。

「這是個信念的問題。」

「您的意思是不是說,只要真心相信,就一定能把大山搬走呢?」

「要靠上帝的恩典。」牧師說。

「好了,向你大伯道個晚安吧,菲利普。」路易莎伯母說,「你總不見得今晚就想把大山搬掉吧?」

菲利普讓大伯在自己的額頭上親了一下,接着趕在凱里太太前面上樓去了。他已經打聽到了自己想要了解的情況。小房間裡冷得要命,他換上睡衣的時候,不由得直打哆嗦。可是他總覺得在艱苦的條件下做禱告,更能贏得上帝的好感。他手腳冰冷,也是對全能的上帝所作的供奉。今晚他跪下身子,雙手掩面,竭盡全力地向上帝祈禱,懇求上帝使他的跛足變得完好無瑕。跟搬走大山比起來,這真是一件不足掛齒的小事。他知道只要上帝願意,馬上就能辦到;而他自身也有絕對的信念。第二天早晨他在結束禱告時,又提出同樣的請求,同時還確定了這項奇蹟出現的日期。

「哦,上帝,假如仁愛與憐憫乃是您的意願,就請讓我得到您的仁愛與憐憫,在我回學校的前一天晚上,把我的腳治好吧。」

菲利普高興地把他的祈求編成一套固定的語句。牧師每次念完禱告後,總要跪在那兒靜默片刻才站起來,後來,菲利普在飯廳里就是利用這段空隙把那些語句重複一遍。晚上他又說了一遍;上床睡覺之前,他穿着睡衣,渾身發抖地又說了一遍。他堅信不疑。他竟然破天荒地急切盼望假期早點結束。想到大伯看見自己一步三級地跑下樓來,會有多麼驚訝;早餐以後,自己和路易莎伯母還得匆匆出門去買一雙新靴子,他不禁暗自笑了。學校里的那些同學也會大為震驚。

「喂,凱里,你的腳怎麼啦?」

「噢,已經好啦。」他漫不經心地回答說,好像這是世上最自然不過的事兒。

於是他可以踢足球了。他似乎看到自己在跑呀跑的,跑得比別的隨便哪個孩子都快,他的心禁不住怦怦直跳。在復活節學期結束時,學校要舉行運動會,他可以參加各種速度競賽;他還想象自己飛步跨欄的情景。他可以跟其他孩子一樣,那些不知道他身有殘疾的新來的學生,再也不會好奇地緊盯着他了;夏天上澡堂洗澡,也不必在脫衣服時多方防範,隨後趕緊把腳藏到水裡了。這一切真是妙極了。

他把心靈的全部力量都用在祈禱上,一點也沒有受到疑慮的困擾,對上帝的言辭充滿信賴。在返回學校前的那天晚上,他上樓睡覺時激動得身子不住顫抖。屋外地面上積滿了雪;路易莎伯母也破例在自己的臥室里生起火來享受一下,但菲利普的小房間裡冷颼颼的,連手指都凍得麻木了。他好不容易才把衣領解開。牙齒不停地格格打戰。菲利普驀地產生一個念頭:他必須用某種不同尋常的舉動來引起上帝的注意。於是,他把床前的小地毯翻起來,好讓自己跪在光禿禿的地板上;接着他又突然想到,身上穿的睡衣太柔軟了,可能會引起造物主的不快,因此乾脆就把睡衣脫了,光着身子做禱告。他回到床上的時候,渾身冰涼,好半天都睡不着。可是一旦進入夢鄉,就睡得十分酣暢,到了第二天早晨,瑪麗·安把熱水給他送進房來的時候,竟不得不把他搖醒。瑪麗·安一邊拉開窗簾,一邊跟他說話,但是菲利普卻沒有搭腔,因為他一醒就馬上想起,今天早晨應當出現奇蹟。他心裡充滿了喜悅和感激。他最初的本能,就是想伸手去摸那隻眼下已經完好無缺的腳,但這麼做,似乎是對上帝的仁愛表示懷疑。他知道自己的腳已經治好了。最後他拿定主意,用右腳的腳趾碰了碰地面。接着他伸手去摸。

就在瑪麗·安走進飯廳準備禱告的時候,菲利普一瘸一拐地下了樓,在餐桌旁坐下來用早餐。

「今兒早上你怎麼悶聲不響的,菲利普?」過了一會兒,路易莎伯母說。

「他正在想明天學校里他要吃到的那頓豐盛的早餐。」牧師說。

菲利普回答的話與眼前談論的事沒有什麼關係,這種答非所問的樣子總叫大伯感到惱火。大伯把他的這種情況稱作「心不在焉的壞習慣」。

「假如你請求上帝做某件事,」菲利普說,「而且也真心相信這件事會發生,噢,我指的是搬走大山之類的事,而且也有信念,結果事情卻沒有發生,這意味着什麼呢?」

「真是個古怪的孩子!」路易莎伯母說,「兩三個星期之前,你就問過搬走大山的事啦。」

「那隻意味着你的信念不堅。」威廉大伯回答說。

菲利普接受了這樣的解釋。要是上帝沒有給他醫治好,那是因為自己並不是真心相信。然而他看不出自己怎樣才能做得更加真心實意。也許是沒給上帝足夠的時間,他只給了上帝十九天的期限。過了一兩天,他又開始禱告了。這一次,他把日期定在復活節。那是上帝之子光榮復活的日子,上帝沉浸在幸福之中,也許會大發慈悲。菲利普為了實現自己的願望,又添加了其他一些辦法:每逢他看到一彎新月或者一匹花斑馬的時候,他就開始為自己祝願;他對天上的流星也密切注意。有一次他放假回來,正遇上家裡吃雞,他跟路易莎伯母一起扯那根如願骨[4]時,又表示了自己的心愿。每一次他都希望自己的跛足能恢復正常。他無意中竟然向自己種族早期信奉的眾神發出祈求,這些神祇比以色列人信奉的上帝具有更古老的歷史。白天一有空閒,只要他記起來,就連續不斷地向全能的上帝祈禱,總是相同的幾句話。在他看來,用同樣的詞語向上帝請求,是至關重要的。可是不久,他又覺得這一次他的信念依然不夠堅定。他不斷受到疑慮的困擾,根本無法抵禦。他把自己的體驗歸結為這樣一條普通規律。

[4] 如願骨,指家禽、鳥等胸前的叉骨。西方迷信認為,兩人同扯叉骨,扯到長的一段的人可以有求必應。

「依我看,誰也沒有足夠的信念。」他說。

這就像他保姆以前常對他講的鹽的作用一樣。保姆說:無論什麼鳥,只要你在它的尾巴上撒點鹽,就能把它抓住。有一次,他真的帶了一小袋鹽,進了肯辛頓花園。可是他怎麼也無法挨近小鳥,好把鹽撒在它的尾巴上。沒等到復活節,他就放棄了這種努力。他覺得自己上了大伯的當,心裡隱隱約約地對大伯有了一股怨氣。《聖經》上的那段有關搬走大山的經文,正是屬於這樣一種情況:說的是一樁事,指的又是另一回事。他覺得大伯一直在捉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