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鎖:第13節 線上閱讀

兩年過去了,菲利普也快十二歲了。如今他已進入預科高班,在班裡的成績名列前茅。聖誕節後,有幾個學生要前往中學部去念書,到那時,菲利普就會成為班上最突出的學生了。他已獲得了一大批獎品,都是些紙張很差、沒有多少價值的圖書,但裝幀華麗,封皮上還飾有學校的校徽。菲利普取得了優等生的地位以後,就沒有人再來欺負他了,而他也不再那麼悶悶不樂。由於他身有殘疾,同學們對他取得的優秀成績倒並不那麼妒忌。

「要知道,就他而言,要得到獎品還不容易,」他們說,「他除了死命用功,還能幹什麼呢!」

菲利普已不像早先那麼懼怕沃森先生,也習慣了他那種粗大的嗓門;每次校長的手重重地按在菲利普的肩膀上時,他總隱隱約約地覺察出這其實是一種愛撫的表示。菲利普記性很好,而記憶力往往比智力對學業成績更有幫助。他知道沃森先生期望他在離開預備學校時獲得一筆獎學金。

可是他的自我意識變得十分強烈。新生的嬰兒無法意識到自己的軀體不同於周圍的物體,是自身的一部分;他擺弄自己的腳趾,就像擺弄身旁的撥浪鼓似的,一點也不覺得這些腳趾是屬於他自己的。只有通過疼痛的感覺,他才逐漸理解自己肉體的存在。而對個人來說,為了意識到自我的存在,他也非得經歷同樣的痛苦不可;不過其中也有差別:雖然我們每個人都同樣感到自己的身軀是獨立而完整的機體,但並不是所有的人都同樣感到自己是以完整而獨立的個性存在的。大多數人在青春期到來時都會產生一種落落寡合的感覺,但這種感覺並不總是發展到明顯地與夥伴們難以投合的地步。只有像蜂巢里的蜜蜂那樣很少感覺到自身存在的人,才是生活的幸運兒,因為他們最有可能獲得幸福:他們一起參加各種活動,而他們的歡樂,也只因為大家共同享有,才成為歡樂。在聖靈降臨節[1]後的那個星期一,你可以看到他們在漢普斯特德公園[2]婆娑起舞,在足球比賽中吶喊助威,或是從蓓爾美爾大街的俱樂部窗口向盛大的遊行隊伍歡呼致意。正因為有他們這些人,人類才被稱為社會性的動物。

[1] 聖靈降臨節,復活節後的第七個星期日,基督教慶祝聖靈降臨的節日。

[2] 漢普斯特德公園,位於倫敦西北部,面積廣闊,有大片的綠色草地。

菲利普由於跛足而時常遭受別人的戲弄,逐漸失去了童年時代的天真,轉而痛苦地意識到自身的存在。他個人的情況十分特殊,因此無法運用在通常情況下行之有效的現成規則來應付周圍的環境。他不得不獨立思考。他看過許多書,腦子裡充滿了各種各樣的念頭,他對書中的意思只是一知半解,這倒給他的想象力提供了更多發揮的餘地。在他痛苦的害羞心理的背後,某種東西正在他的內心逐漸發展,他朦朦朧朧地意識到自己的個性。但有的時候,這也叫他感到異常驚訝;他做的事情,有時連自己也不知道緣由,事後回想起來,也一片茫然。

班裡有個叫盧亞德的男孩,與菲利普成了朋友。有一天,他們在教室里一塊兒玩的時候,盧亞德拿起菲利普的一根烏木筆桿變起戲法來了。

「別瞎擺弄了,」菲利普說,「你只會把筆桿折斷的。」

「不會的。」

可是這孩子話音未落,筆桿便啪的一聲折成兩段。盧亞德驚慌失措地望着菲利普。

「哎呀,實在對不起。」

淚珠順着菲利普的臉頰滾滾流下,但他沒有吭聲。

「嘿,怎麼啦?」盧亞德吃驚地說,「我賠給你一根一模一樣的好啦。」

「筆桿我倒不在乎,」菲利普聲音顫抖地說,「只是這支筆桿是我媽臨終時留給我的。」

「噢,凱里,真是太對不起了。」

「沒關係,這不怪你。」

菲利普把折成兩段的筆桿拿在手裡察看着。他強忍着不哭出聲來,心裡十分悲苦。然而他說不出自己為什麼這樣難受,因為他很清楚,這支筆桿是他上次在黑馬廄鎮度假時用一兩個便士買來的。他壓根兒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憑空虛構這麼一個哀婉動人的故事,但是他極為傷感,好像真的發生過這樣的事似的。牧師公館的虔誠氣氛和學校里的宗教色彩,使菲利普的良心變得十分敏感;他不知不覺地對自己形成了這樣一種觀念:魔鬼時刻都在守候着,想要攫取他的永生不滅的靈魂。儘管他並不比大多數孩子更加誠實,但是每次他說了謊,事後總悔恨不已。他把剛才發生的這件事仔細思考了一下,心裡十分苦惱,打定主意要去找盧亞德,告訴他那故事是自己編造出來的。雖然他在世上最怕的莫過於蒙受羞辱,但是一想到自己為了上帝的榮耀而喪失臉面,想到那種令人痛苦的喜悅,他又有一兩天暗中沾沾自喜。然而他並沒有做出進一步的行動。他只向全能的上帝表示懺悔,採取這種比較輕鬆的方式來安慰自己的良心。可是他不明白為什麼會真心誠意地被自己編造的故事所打動。在他那齷齪的臉頰上流淌的淚水,確實是充滿真情的淚水。接着他又意外聯想到埃瑪把母親去世的消息告訴自己時的那番情景。當時他儘管哭得說不出話來,仍然執意要進屋去跟兩位沃特金小姐辭別,好讓她們看到自己的哀傷,對他抱有憐憫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