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鎖:第3節 線上閱讀

凱里太太在裡面去世的那幢房子坐落在肯辛頓區一條沉寂而體面的大街上,位於諾丁山門和高街之間。馬車一到那兒,埃瑪就把菲利普領進客廳。他伯父正在給贈送花圈的親友寫信致謝。有個花圈送來的時候太遲了,沒有趕上葬禮,這會兒仍裝在門廳桌子上的紙板箱裡。

「菲利普少爺來了。」埃瑪說。

凱里先生慢悠悠地站起身來跟小孩握手,轉念一想,又彎腰在孩子的腦門上親了親。凱里先生的個兒中等偏下,身體已有發胖的趨勢。他頭髮留得很長,特地讓它遮住光禿禿的頭頂。他臉颳得光光的,相貌端正,可以想象,年輕的時候一定長得很好看。他的表鏈上掛着一個金質十字架。

「菲利普,從這會兒起,你就要跟我一起過日子了,」凱里先生說,「你願不願意?」

兩年前,菲利普出水痘的時候,曾被送到這位教區牧師的宅子裡住過一陣子;但如今他只回想起來那兒的一間頂樓和一個大花園,對他的伯父和伯母卻沒有什麼印象。

「願意。」

「你得把我和你的路易莎伯母看作自己的父母。」

孩子的嘴巴微微顫動了一下,臉唰地變紅了,但是他沒有說話。

「你親愛的媽媽把你託付給我來照管。」

凱里先生不善於用言辭來表達自己的意思。一得到他弟媳病勢垂危的消息,他馬上動身前來倫敦。他一路上沒想什麼別的事,只琢磨着假如弟媳亡故,自己只得負起照管她兒子的責任,這樣會給他的生活帶來的紛擾。他年過五十,結婚已有三十年,妻子沒生過一個子女;對家裡出現這麼一個可能吵吵鬧鬧、舉止粗野的小男孩,他並沒有一點兒快樂的期待心情。他對他的弟媳一向就沒有多少好感。

「我明天就打算帶你去黑馬廄鎮。」他說。

「埃瑪也一起去嗎?」

孩子把手伸進埃瑪的手掌,埃瑪把他的手緊緊握住。

「恐怕埃瑪得離開你了。」凱里先生說。

「但是我要埃瑪跟我一塊兒去。」

菲利普開始哭起來,保姆也忍不住淚水直流。凱里先生無可奈何地望着他們。

「我看最好讓我單獨跟菲利普少爺待一會兒。」

「很好,先生。」

雖然菲利普緊緊地拉住她,但埃瑪仍然溫柔地讓孩子把手鬆開。凱里先生把孩子抱到膝頭上,用胳膊摟着他。

「別哭了,」凱里先生說,「你現在已經長大了,不該再用保姆了。我們得安排送你去上學。」

「我要埃瑪跟我一塊兒去。」孩子又說道。

「這樣花費太多了,菲利普。你父親並沒有留下多少錢,不知道如今還剩下幾個子兒。你對自己花費的每個便士都得好好考慮一下。」

凱里先生在前一天去拜訪了家庭律師。菲利普的父親是位醫術高明的外科醫生,他在醫院擔任的各種職務表明他在醫療界獲得了相當穩固的地位。因此,當他突然死於敗血病,大家看到他留給自己妻子的財產只有一筆人壽保險金,以及將他們在布魯頓街的那幢房屋出租所能收到的租金時,都感到相當意外。那是六個月前的事;當時凱里太太已經身體虛弱,又發覺自己懷了孩子,於是一有人提出要租那幢房子,就毫無頭腦地同意了。她把自己的家具存放起來,另外租了一幢備有家具陳設的房子,為期一年,花費的租金,照那位牧師看來,簡直高得驚人。這樣一來,她就可以在孩子出生前不遭受任何煩擾。可是她從來就不習慣管理錢財,無法節省支出,以適應變化的境況。本來為數不多的那點兒錢財,就被她用這樣那樣的方式,幾乎都從她的指縫裡漏掉了。因此現在,等到付清了所有的費用以後,只剩下兩千英鎊出頭一點,在孩子能獨立謀生之前,就得靠這筆款子來維持生活。要把所有這一切向菲利普解釋清楚是不可能的,而這個孩子仍在嗚嗚地哭泣。

「你還是找埃瑪去吧。」凱里先生說,他覺得埃瑪比隨便哪個人都更會安慰孩子。

菲利普一聲不響地從大伯的膝蓋上滑了下來,但凱里先生馬上又把他攔住。

「我們明天就得起程,因為星期六我還要準備布道的講稿。你得讓埃瑪今天就把行裝收拾好。你可以帶上所有的玩具,假如想要什麼父母的遺物作為紀念,可以各拿一件。其餘的東西都要賣掉。」

孩子悄悄地走出客廳。凱里先生素來不習慣書寫工作,這時候充滿怨氣地又去寫他的信。書桌的一頭放着一沓賬單,這些玩意兒使他滿腔怒火。其中有一張顯得特別荒唐。凱里太太剛合眼,埃瑪立刻向花店訂購了大批白花,放在死者的房間裡。這完全是亂花錢。埃瑪太自作主張了。即便家境寬裕,他也要把她辭退。

可是菲利普卻跑到埃瑪面前,一頭撲到她懷裡,哭得十分傷心。菲利普出生後一個月就一直由埃瑪照管,而埃瑪也覺得,菲利普差不多就是她的親生兒子。她輕言細語地安慰菲利普,答應以後有時會來看他,絕不會把他忘掉;她把菲利普要去的那個地方的情況講給他聽,接着又講了自己德文郡家裡的一些情況——她父親在通往埃克塞特的公路上看守稅卡;她家的豬圈裡養了許多豬:另外還養了一頭母牛,這頭母牛剛生下一個牛犢——聽到後來,菲利普忘了自己的淚水,而且想到這次漸漸臨近的旅行還興奮起來。過了一會兒,埃瑪把他放到地上,她還有許多事情要做。菲利普幫着她把自己的衣服在床上展開。埃瑪叫他到兒童室去把玩具收拾到一起,沒過多久,他就十分開心地玩了起來。

最後他一個人玩膩了,就又回到臥室。埃瑪正在那兒把他的衣物用品收到一個大鐵皮箱裡。這時候,菲利普突然想起大伯說過他可以拿一點父母的遺物留作紀念。他把這事告訴了埃瑪,並且問她應該挑選什麼。

「你最好上客廳里去瞧瞧有什麼你喜歡的東西。」

「威廉大伯在那兒呢。」

「沒關係,那些東西現在都是屬於你的。」

菲利普步子緩慢地走到樓下,發現客廳的門開着。凱里先生已經不在那兒。菲利普慢悠悠地轉了一圈。他們在這幢房子裡並沒有住多久,裡面幾乎沒有什麼東西特別使他感興趣。這是某個陌生人的屋子,菲利普沒有看到一件自己中意的東西;但是他仍舊能辨別出哪些是母親的遺物,哪些是房東的物品。不久,他的目光停留在一隻小鐘上,有一次他曾聽母親說她很喜歡這隻小鍾。菲利普拿着小鍾,又鬱鬱不樂地走上樓去。到了母親的臥室門外,他站住腳,用心細聽。儘管誰也沒有吩咐他不要進去,但是他總感到自己不可以貿然闖入。菲利普有點兒害怕,心臟難受地跳個不停,同時卻又在什麼想法的驅使下去轉動門的把手。他輕輕地轉動把手,好像不想被裡面的人聽見,然後把門慢慢地推開。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接着鼓起勇氣走了進去。這時候他已經不害怕了,只是覺得屋裡的景象有些陌生。他隨手把門帶上。百葉窗都關上了,一月午後清冷的日光從窗縫裡透進來,使屋裡顯得相當昏暗。梳妝檯上放着凱里太太的發刷和一面帶柄的鏡子。一隻小盤裡有幾個發卡。壁爐台上擺着他自己的一張照片,還有一張他父親的照片。以前他常趁母親不在屋裡的時候到這兒來,但如今,這屋子似乎變了樣兒。那幾把椅子的外觀顯得有點奇特。床鋪收拾得十分整齊,好像當晚有人要來安歇。枕頭上有個盒子,裡面放着件睡衣。

菲利普打開大衣櫥,裡面掛滿了衣服,他跨進衣櫥,伸出胳膊儘可能多地抱住一堆衣服,把臉埋在衣堆里。衣服上有着母親生前所用的香水氣味。接着他拉開抽屜,裡面滿是母親的衣飾用品。他仔細察看,內衣中間夾着幾個薰衣草袋,發出清新、好聞的香味。屋子裡的那種陌生景象消失了,他似乎覺得母親只是剛剛出去散步,一會兒就要回來的,而且還要到樓上的兒童室來跟他一塊兒用茶點。他的嘴唇似乎也感覺到母親給他的親吻。

說他再也見不到媽媽了,這話可靠不住。這話靠不住,因為這是不可能的。菲利普爬上床去,把頭擱在枕頭上。他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