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意:過去之章(一):加賀恭一郎的記錄 · 2 線上閱讀

「根據野野口的自白,他說因為日高邦彥不是那本書真正的作者,所以在跟你交涉的時候,總拿不出明確的態度,對此你有什麼看法?有沒有什麼要說的?」

「老實說我不是很清楚。雖然我也覺得和日高談判的時候,總是讓他稀里糊塗地矇混過去。」

「你和日高談判的時候,他有沒有講過什麼話,讓你覺得身為《禁獵地》的作者這樣講很奇怪?」

「我想應該沒有,我也不是很確定。因為我之前根本沒有想過,日高邦彥竟然不是真的作者。」

「假設《禁獵地》的作者真是野野口修,有沒有哪個地方讓你覺得確實如此或是無法認同呢?」

「這個恐怕我也無法肯定地回答你。那個野野口和日高邦彥一樣,都是我哥的同學,所以他們都有可能寫那本小說。若是有人告訴我,真正的作者是個姓野野口的人,我也不會有任何吃驚的反應,因為我連日高邦彥都不是十分了解。」

「這樣說也對。」

看來是無法從藤尾美彌子這裡得到進一步的信息了,正當我這麼想的時候,她突然「啊」了一聲,道:「如果那本小說真的不是日高所寫,或許有必要重讀一遍。怎麼說呢,我一直以為書中的某個人物就是在寫日高自己。如果作者並非日高,那麼,那個人物也不會是他了。」

「什麼意思?你可不可以再講清楚一點?」

「警察先生,你讀過《禁獵地》嗎?」

「沒有,不過劇情大概了解,我看過其他同事讀完後所寫的梗概。」

「那本小說講到主角的中學時代。主角用暴力使同學對他屈服,只要看誰不順眼,他就會毫不留情地攻擊對方,套句現在的用語,就是所謂的校園暴力。在他淫威之下的最大受害者,是班上一名叫濱岡的男生。我一直以為濱岡就是日高。」

記得梗概里提到,小說里有描寫校園暴力的場面,但並沒有寫出詳細的人名來。

「你為何會覺得那名學生就是日高?」

「因為整本小說是以濱岡這號人物自述過去的方式寫成。而且就內容來看,與其說是小說,不如說是紀實,這讓我相信那少年就是日高。」

「哦,你這樣講我就懂了。」

「還有……」一瞬間,藤尾美彌子有那麼一點猶豫,但還是繼續說道,「我在想,正是因為日高本人曾有過濱岡那樣的遭遇,才會寫出那樣的小說吧?」

我不由望向她的臉。「什麼意思?」

「小說里,濱岡非常憎恨主導所有暴力事件的主角。我可以感覺到,那股憎恨的情緒漂蕩在字裡行間。雖然書里沒有明白指出,可是濱岡會對曾經折磨自己的人之死感興趣,明顯就是因為他心底有着很深的怨恨。少年濱岡就是作者,也就是說日高藉由寫作這本小說,達到向我哥報仇的目的,這是我的解讀。」

我目不轉睛地盯着藤尾美彌子。為了報仇而寫小說,這種事我連想都沒有想過。不,從一開始,我們專案組就沒注意《禁獵地》這本書。

「但按照野野口的自白,這樣講就不通了。」

「沒錯。就像我剛才說的,如果光就作者是小說人物原型的觀點來考慮,那不管是日高也好,野野口也罷,結果都是一樣的。長久以來我一直把書中人物和日高的形象重疊在一起,所以一時很難接受另有其人的說法,總覺得哪裡怪怪的。對了,就像小說改編成連續劇的時候,看到演員的氣質與書中人物的形象不符,總會覺得生氣,就是那種感覺。」

「假設是日高邦彥,那他和《禁獵地》里的濱岡在形象、氣質上全都符合嗎?請就你的主觀感覺回答,沒有關係。」

「我覺得好像符合,不過這或許是先入為主的緣故。我剛才也說了,事實上,我幾乎不了解日高這個人。」

藤尾美彌子很慎重,儘量避免講得太過肯定。

最後我問她,關於《禁獵地》一案,她們抗爭的對象從日高邦彥變成了野野口修,今後有什麼打算?

「不管怎樣,先等野野口的判決結果下來後再說吧。」她以冷靜的語氣回答。

對日高邦彥被殺一案,我至今依然窮追不捨,我想上司看在眼裡不是很高興。案犯已經招認,連親手寫的自白書都有了,何必還四處探問?他會這麼想也理所當然。

「還有什麼問題?這一切不是都很合理嗎?」上司不耐煩地問道。而我自己也找不到理由否認本案的調查已經告一段落。別的不說,很多被視為重要證據的線索,都是我親自找出來的。

連我自己都覺得沒必要再查下去了。野野口偽造的不在場證明已經被拆穿,他和日高之間的恩怨也已真相大白。說實話,我甚至為自己的工作表現感到驕傲。

我之所以會產生懷疑,是在病房裡為野野口做筆錄的時候,腦中突然跳出某個想法,只是當時我沒有理它。因為那個想法太過奇怪,也太超現實了。

但就算我能暫時忽略,也無法一直避開,那個古怪的想法在我腦中盤旋不去。說老實話,從逮捕他以來,我就經常有種誤入歧途的不安,如今這種感覺更加明顯了。

或許是因為不論刑警工作或人生歷練,我都還很稚嫩,才會產生這樣的錯覺。這是非常有可能的,可我一直無法說服自己就此給案件畫上休止符。

為求保險起見,我試着重讀野野口修所寫的自白書,結果找到了好幾個先前不曾看出的疑點。

一、日高邦彥以殺人未遂的證據相要挾,強迫野野口為他代寫作品。但反過來說,如果野野口抱着捨棄一切的意識,主動向警方投案,那麼日高也會遭受某種程度的損失,說不定會因此斷送作家生涯。難道日高不擔心這個嗎?雖說野野口到最後以不想連累日高初美為由,沒有去自首,但日高邦彥一開始對此事的發展就應該沒有把握。

二、日高初美死後,野野口修依然沒有反抗,為什麼?手記里他自述,是因為懶得和日高打心理戰。但在這種心態下,正常人應該會選擇捨棄一切、出面自首才對。

三、認真計較起來,那捲帶子和那把刀真的可以作為殺人未遂的證據嗎?錄像帶拍的只是野野口侵入日高家的畫面,刀子上也沒有血跡。此外,除了兇手和被害者,在場的只有共犯日高初美一人。根據初美的證詞,野野口被判無罪的可能性應該也不低。

四、野野口寫到自己和日高的關係,說他們變成「親密無間的合作夥伴」。這種情況下的合作,可能親密無間嗎?

對以上四點,我試着向野野口求證,然而他的回答千篇一律,不外是:「或許你會覺得奇怪,但事實就是這樣,我也沒有辦法。

現在你才來問我為什麼會那樣做,或為什麼不那樣做,我也只能說,連我自己都不清楚。總之,當時我的精神狀況不是常理可以推斷的。」

野野口要這麼回答,我也沒有辦法。如果是物質層面的東西,我還可以提出反證,偏偏這四點都是心理層面的問題。

此外,還有一個一直讓我覺得不對勁的最大疑問,一言以蔽之,即「個性」。比起我的上司和其他辦案人員,我對野野口要了解多了。就我的了解,此人的個性和他在自白書里所描繪的大相徑庭。

漸漸地,我已無法抽離那突然萌生的奇怪假設。如果那個假設是正確的,一切問題都將迎刃而解。

我去見日高理惠,當然有特別的用意。倘若我的推理(嚴格說來,現在只能稱之為幻想)是正確的,那麼野野口修撰寫事件手記,應該還有另一個目的。

可惜我從她那裡打探不到任何關鍵的線索,唯一的收穫就是那瓶香檳,它是否能夠支持我的推理,現在還不得而知。野野口的手記里沒有提到香檳,只是漏寫了,還是有其他特別的理由?平常不拿酒做禮物的野野口,那天特地帶了香檳前去,這其中應該有特殊的含意,如果真的有,會是什麼?遺憾的是,此時此刻我什麼都想不出來,但關於香檳的事,好像有必要先把它存在記憶里。

我想,我最好重新審視野野口修和日高邦彥的關係。如果我們一開始就走錯了路,現在必須回到原點,從頭開始才是。

這般分析,我去見藤尾美彌子是正確的。想理清野野口與日高的關係,必須追溯到中學時代,而被譽為寫實小說的《禁獵地》應該是最好的參考書。

和她見過面之後,我馬上去書店買了一本《禁獵地》,在回程的電車上就開始閱讀。由於內容和我所知的梗概完全一致,所以讀來比平時都快,只是文學價值什麼的,我仍然一概不懂。

誠如藤尾美彌子所說,這本小說是以濱岡的視角來鋪陳的。故事一開始寫道,平凡的上班族濱岡於某日早晨從報上得知某版畫家被刺殺的消息,他想起,被殺的版畫家仁科和哉正是中學時欺負自己的頭號魔頭。

剛升上初三的少年濱岡,遭受過無數次危及生命的暴力傷害。他被人剝光衣服,全身捆上透明膠帶,扔在體育館的角落;從窗下走過的時候,會突如其來地遭人當頭淋下鹽酸;還有,拳打腳踢、惡毒辱罵、刻意排擠也毫不留情地日夜折磨着他。這方面描寫得十分細膩而具真實感,充滿張力。我能夠了解為何藤尾美彌子會說這不是小說而是紀實了。

小說里並沒有明確說明濱岡何以成為眾人欺負的目標。根據濱岡自己的說法,「就好像某天突然被貼上惡魔的符咒一樣」,校園暴力事件就這麼開始了。這可說是古往今來所有校園暴力的共同點。雖然他不想屈服,但漸漸地,內心終被恐懼與絕望支配。

「令他害怕的,並非暴力本身,而是那些討厭自己的人散發的負面能量。他從來沒有想象過,在這世上竟然會有這樣的惡意存在。」

這是《禁獵地》里的一段文字,可說確實表達了被害者的真實心境。在我擔任教職時,也曾處理過校園暴力事件,受害者面對諸多不合理的壓迫,只有屈服的份兒。

這些傷害隨着主謀仁科和哉突然轉校而告終。沒人知道他轉到了哪裡。傳言稱仁科強暴了他校的女生,因而被送交管訓,但這其中的真假,濱岡他們並不確定。

濱岡的回憶暫時告一段落,後來因為某些曲折,他開始調查仁科和哉的事。描述曲折的部分或許具有某種文學意義,但我想應該和此次事件無關。

小說之後的演變,夾雜着濱岡的回憶和訪查的記錄。首先揭露的是仁科和哉消失的真正原因。被強暴的女生是某所教會學校的學生,仁科叫他的狐群狗黨把該女生押來,在眾人面前強暴了她,現場還有人用V8攝像機拍攝了全過程。事後,仁科和哉打算把那份未經顯影的膠捲賣給認識的不良幫派分子。女方家長動用了所有的人脈,事情才沒有鬧大。

總之,小說的前半段頗下氣力地描寫仁科和哉的殘忍,後半段則寫道,因為某種機緣,主角對版畫產生了興趣,進而往這條路發展。最後,故事以仁科被迎面而來的妓女刺殺作結,事情就發生在他即將舉辦個展的時候,這一段大家都知道是以真實案件為基礎所寫。

藤尾美彌子認為,小說里的濱岡就是作者自己,並非虛妄之說。當然,對一般小說而言,若一概推斷陳述者即作者之化身,未免太過無稽。但這本小說有絕大部分被認為系基於事實所寫,所以這樣的推測應該還算合理。

此外,她猜想作者是為了報復從前的仇人才寫下這本小說,也不算是天方夜譚。正如她所說,書中關於仁科和哉的描寫確實很難說懷着多少善意,令人感覺,那不像是在寫一個藝術家,而是在寫一個嚮往成為藝術家的俗人。從頭到尾,他刻意描寫俗人的醜陋與軟弱面,確實可以解釋成濱岡——作者的報復心理所致。

不過,如果少年濱岡真是作者(野野口修)的分身,有一點則怎樣都解釋不通。

小說里沒有一號人物可以和日高邦彥相對應。

如果作者是日高邦彥,情況也是一樣,裡面也找不到像是野野口的人物。

如果就像這本小說所寫,野野口修在初中時代遭受同學的欺負,那麼當時日高邦彥在做什麼?這是問題所在。他只是沉默地站在一旁觀賞嗎?

我之所以咬住這點不放是有原因的。野野口從頭到尾的表現都讓人覺得,日高邦彥是他的好朋友。

當人遇到校園暴力事件時,很遺憾,父母的親情或老師的開導並沒有多大幫助,只有友情才是最好的武器。然而,目睹濱岡遭受欺負,「好朋友」卻只是袖手旁觀?

我可以肯定,這種人絕對不是朋友。

同樣的矛盾也出現在野野口修的自白書里。

朋友不會奪人妻子,更不會和別人的妻子共謀殺害親夫;朋友也不會威脅對方,強逼別人做自己的影子作家。

那麼,野野口為何要把日高邦彥說成自己的「好朋友」呢?

如果以我現在腦中所想的奇怪念頭來解釋,這些全部都可以迎刃而解。

在我看到野野口修因長期握筆而長繭的中指時,那個念頭突然一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