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意:告白之章:野野口修的手記 · 4 線上閱讀

「這樣做就太便宜你了,我也不會痛快……看來只好把你送到派出所了……」說到這裡,他看了初美一眼,陰險地笑了笑,接着又把銳利的目光移回我身上。「這樣對我也沒什麼好處,不管我有多正當的理由可以殺你,把你送進監獄,對我的人生也沒什麼作用。」

我不清楚他到底想說什麼,只是覺得心裡發毛。

終於,他鬆手放開了我,拿起一旁的毛巾,包住掉落的刀子,撿了起來。

「恭喜!今天就先放了你,你趕快從窗戶逃吧。」

我驚訝地看着日高,他正微微地笑着。

「幹嗎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趁我還沒改變心意,你趕快出去。」

「你有什麼打算?」我控制不住顫抖的聲音。

「現在讓你知道就不好玩了。好了,你趕快出去吧。只是……」他讓我看他手上的刀子,「這個我要當證據留着。」

那把刀子真的可以當證據嗎?雖然那上面有我的指紋。

大概是看出了我的想法,日高說:「別忘了,證據不止這個,還有一樣你怎麼都抵賴不了的東西,下次也讓你瞧瞧。」

那到底是什麼呢?我實在想不出來。我望向初美,她的臉色一片慘白,只有眼眶紅着。人類竟然會有如此悲容,我從來沒有見過,之後也再沒見過。

在完全摸不清日高有何打算的情況下,我踏上了歸途。就此消失好了,這一念頭我不知興起過多少次,但終究沒這麼做,因為我掛念着初美。

此後,我每天都提心弔膽。我不認為日高不會報復,只是不知會以何種形式降臨,我一直心存恐懼。

我自然再沒到日高家去,也沒跟初美見面,只通過幾次電話。

「那天晚上的事他提都不提,好像已經全忘了。」她說。日高怎麼可能忘記?他的安靜沉默,反倒讓我覺得更加詭異。他真正的報復要等幾個月後才實現,我在書店發覺了這件事。加賀應該已經猜到了,沒錯!日高的新作《死火》出版了,那是由我的第一本小說《圓火》改寫而成的。

我想,自己肯定在做噩夢。我怎麼都無法相信,不,應該說不願相信。

仔細一想,或許這就是最好的報復。一心想成為作家的我,痛苦的心就仿佛被撕裂一般。也只有日高想得出這麼殘忍的方法。

對作家而言,作品就好像是自己的分身,說得簡單一點,就像是自己的孩子。作家愛自己的創作,就像父母愛孩子一樣。

我的作品被日高偷走了。他以自己的名義發表後,在人們的記憶里,《死火》將永遠是日高邦彥的作品,文學史上也會這麼記載。只有我抗議才能阻止這種情形,日高卻早已預見到,我絕對不會這麼做。

沒錯,即使受到這樣的對待,我也只能忍氣吞聲。若我向日高抗議,想來他必定會用一句話堵我:「如果你不想坐牢就閉嘴。」

言下之意,如果我揭發作品被剽竊,自己潛入日高家、想殺死他的事也會跟着曝光。

我多次想向警方自首,順便告訴他們《死火》系抄襲自我的《圓火》。實際上,我甚至已經拿起話筒,想打電話給轄區的警察。

但我還是放棄了。我害怕因殺人未遂的罪名被逮捕,更令我害怕的,是初美會被當成共犯牽扯進來。日本的警察都很優秀,就算我堅持全是我一人所為,他們也會追根究底,找出證據。沒有她的幫忙,事情怎能順利進行?在此之前,日高就不會放過她。不管怎樣,她都不可能無罪開脫。雖然我每日深陷絕望深淵,卻依然希望只要初美過得幸福就好。看到這裡,警方一定會笑着想道,都這時候了,還逞什麼英雄?我承認,我是自我陶醉。可若不是這樣,我怎能挨過那段痛苦的日子?

那段時間裡,就連初美也想不出話來安慰我。有時她會趁日高不注意打來電話,然而,電話兩頭除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外,我們能說的也只有哀傷、無意義的話語。

「我沒想到他會做出這麼過分的事,他竟然把你的作品……」

「沒辦法,我什麼都不能做。」

「我覺得對不起你……」

「與你無關,只能怪我太蠢了,自作自受。」

就是這樣。就算和心愛的人說話,也無法讓我開朗起來。我無比絕望,情緒跌到谷底。

諷刺的是,《死火》大受好評。每次看到報紙雜誌談論這本書的時候,我都心如刀割。作品獲得肯定,讓我覺得很高興,但下一刻,我就跌回現實——被褒揚的人不是我,而是日高。

他不但因此成為話題人物,甚至還獲得頗具公信力的文學大獎。當他志得意滿地出現在報紙上的時候,你可以想象我有多懊悔。好幾個夜晚,我都徹夜難眠。

我就這樣鬱鬱不樂地活着。

有一天,門鈴響了。透過門鏡向外望時,我的心跳突然加劇,竟是日高邦彥!自從我闖入他家以來,這是我們第一次碰面。那一刻,我想假裝不在家。我一方面恨他竊取我的作品,另一方面卻也感到愧疚。

逃避也不是辦法,我心一橫,打開了門。日高臉上掛着淺淺的微笑站在哪裡。

「你在睡覺嗎?」他問。這天是星期天,我穿着睡衣。

「不,已經起來了。」

「哦,沒吵到你睡覺就好。」他一邊說,一邊往門內窺探,「可以打擾一下嗎?我想跟你談談。」

「好是好,不過屋裡很亂。」

「無所謂,又不是要拍藝術照。」

成了暢銷書作家,拍照的機會自然多了,但何必來此炫耀。

他看着我:「你也有話想跟我說吧?肯定有很多話。」

我沉默不語。

我們往客廳的沙發走去,日高好奇地四處打量。我有點緊張,不知哪裡還留存初美的痕跡。初美的圍裙已經洗好,收進了柜子。

「就一個單身漢來說,你這裡還挺整齊的。」他終於說話了。

「是嗎?」

「還是……有人會過來幫你打掃?」

聽到這句話,我不自覺地看向他,他的嘴角依然掛着一抹冷笑,顯然,他是在暗示我和初美的關係。

「你說有話要談,是什麼?」我無法忍受這種令人窒息的氣氛,催促他趕緊表明來意。

「嗬,幹嗎這麼心急?」他抽着煙,說起最近轟動一時的政治腐敗事件。這樣慢慢地戲弄我,他肯定覺得很有趣。

終於,我的忍耐到達極限,正要發作,他以仿佛事不關己的口吻說道:「對了,說起我那本《死火》……」

我不自覺地挺直背脊,期待着他接下來要講的話。

「雖說湊巧,但我還是得因它和你作品的雷同說聲抱歉。你那本書稿叫什麼來着?『圓火』……記得好像是這個名字。」

我雙眼圓瞪,凝視着日高說這番話時鎮靜的表情。湊巧?雷同?如果那都不叫「抄襲」,乾脆把這兩個字從字典里刪掉好了。我拼命忍住想脫口而出的衝動。

他馬上接道:「不過,光解釋為湊巧似乎也不太對。怎麼說呢,我在寫《死火》的時候,因為讀到你的作品,或多或少受到了影響,這點我無法否認。或許某些植根於潛意識的部分,正好被你的作品引發出來了。作曲家不是常會碰到這樣的情況嗎,在無意識的情況下,竟然寫出與別人相似的曲子。」

我一語不發,靜靜地聽他講。這時我忽然產生一個很奇怪的想法,這人真以為我會相信這番鬼話?

「這次的事情你沒有追究,真是太好了。畢竟我倆不是不相干的陌生人,還有過去的情分在。你沒做出衝動的事,保持成熟理性的態度,對彼此都好。」

我想這或許才是他真正想說的話:不要輕舉妄動才是識時務,今後也請你閉緊嘴巴,別再提起這件事。這樣,我也不會把你謀殺未遂的事說出去……

接着,日高開始說些奇怪的話。

「現在開始才是重點。」他翻起眼睛盯着我,「就像我剛剛講的,因為種種要素的結合,產生了《死火》這部作品。這部作品受到很多人的喜愛,進而換來文學大獎的殊榮。這樣的成功如果只是曇花一現,未免太可惜了。」

我清楚地感到血液正從我臉部流失。日高打算故技重演!就像《死火》改寫自《圓火》一樣,他打算再次以我的作品為草稿,改寫成自己的新書出版。我還有一本小說寄放在他那裡。

「這次你打算抄襲那個是嗎?」我說。

日高皺起了眉頭。「我沒想到你會用那種字眼:抄襲?」

「反正這裡又沒有別人,有什麼關係?不管你如何狡辯,抄襲就是抄襲!」我出言激他。

他卻面不改色地說道:「你好像不是很懂得抄襲的定義。如果你有《廣辭苑》,不妨查查看。那裡面是這麼寫的:抄襲,擅自使用別人的部分或全部作品。喏,你聽得懂我的意思吧?未經許可的使用才是抄襲,如果不是就不叫抄襲。」

我在心中暗自駁斥:《圓火》正是被你擅自盜用了。

「你打算再次以我的作品為底稿來創作小說,卻要我裝聾作啞?」

他聳了聳肩。「你好像有點誤會了。我打算和你做一筆交易,條件對你而言,肯定也差不到哪裡去。」

「我知道你要講什麼。你的意思是只要我對抄襲的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你就不會向警察告發那晚的事吧?」

「你口氣不要那麼沖。我不是已經講過,那晚的事我不追究了嗎?我所講的交易是更具前瞻性的。」

這種事還有前瞻和後瞻的分別?我一語不發地盯着他的嘴角。

「哪,野野口,我覺得你的確有成為作家的才能,但這和成為作家完全是兩碼事。再進一步講,成為暢銷書作家和才能沒有關係,要達到那個地步,得靠點特別的運氣才行。那就仿佛是朵幻想中的花,有的人企圖摘取它,只會大失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