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意:探究之章:加賀恭一郎的獨白 · 6 線上閱讀

意外發生之前嗎?也沒什麼特別的事,我只是想聽聽她的聲音,就打電話給她了。她和平常沒什麼兩樣,談話的細節我已經記不得了,大概是購物或聚餐之類的事吧。電話里講的不都是這些?聽到她發生意外,我簡直嚇呆了,眼淚都流不出來。從守靈到葬禮結束,我都在旁邊幫忙。日高?像他那樣的男人是不會在別人面前失態的,不過我看得出來他非常落寞。自那之後已經過了五年,但感覺就好像昨天才剛發生一樣。你說誰?野野口修?就是那個案犯嗎?他有沒有來參加葬禮?我不記得了,因為當時弔唁的賓客實在太多了。話說回來,警察先生,你們為何還要調查初美的事,難道那跟案情有關嗎?

拜訪日高初美的娘家兩天後,我和牧村再度前往野野口修住的那家醫院。按照慣例,我們先找主治醫生談。

醫生頗為苦惱,說手術都已經安排好了,但病人好像缺乏手術意願。野野口的說法是,他很清楚動手術對病情沒多少幫助,既然如此,就讓他多活一天算一天好了。

「有可能因為動手術而縮短他的壽命嗎?」我問主治醫生。

醫生回答「這種事也不是毫無可能」。不過,他覺得動手術有一定的價值,值得一賭。

我記下這些話,和牧村進入野野口的病房。他撐起上半身,正讀着文庫本書籍。他很瘦,但臉色尚好。「好幾天沒見了,我正想着不知發生了什麼。」

他的語氣一如往常,不過一聽聲音就知道中氣不足。

「我又找出一個問題來問你了。」

野野口修露出深受打擊的表情。「又來了。沒想到你是打不死的金剛,還是只要是刑警,全都是這副德行?」

我不理會他的譏諷,把帶來的照片遞到他面前——那張夾在《廣辭苑》里的日高初美的獨照。

「這張照片是在你屋裡找到的。」

野野口修的表情瞬間僵住,呈現詭異的扭曲,呼吸也變得紊亂而急促。

「然後呢?」他問。光講這句話就費了他九牛二虎之力。

「能否解釋一下,你為什麼會有日高邦彥的前妻,也就是初美小姐的照片,而且還好生收藏着?」

野野口修不看我,轉頭望向窗外。我凝視着他的側臉。他仿佛正努力思索着什麼,連我們都感受到了。

「就算我有初美的照片又怎樣?這和此案根本沒有關係,不是嗎?」

他好不容易擠出這句話,依然將目光鎖定在窗外。

「有沒有關係請讓我們來判斷,老師你只要提供足以判斷的材料就可以了,請老實一點。」

「我是打算老實地告訴你啊。」

「那就請你老實地解釋一下這張照片。」

「根本沒有什麼,這種照片不代表任何意義。那好像是以前拍的,我一直忘記要把它交給日高,不小心就夾在《廣辭苑》里當書籤使用了。」

「什麼時候拍的?這好像是哪裡的休息站吧?」

「我忘了。偶爾我也會和他們夫妻倆一起去賞花或參觀祭典什麼的,大概是那時拍的。」

「你怎麼只幫太太拍照?人家夫妻可是一對。」

「哪能每次都剛好在一起?既然是在休息站,可能日高去上廁所了。」

「那麼當時拍的其他照片在哪裡?」

「我連這是什麼時候拍的都不記得了,哪有辦法回答你這種問題?或許擺在相簿里,又或許早就丟掉了,總之我沒印象。」野野口修已經開始語無倫次了。

我又取出兩張照片放到他面前,背景都是富士山。

「這照片你記得吧?」我敢肯定,在看到那兩張照片時,他咽了口唾沫。

「是從老師的相簿里找出來的,你不會連它們都不記得吧?」

「……是什麼時候拍的呢?」

「這兩張照片拍攝的地點完全一樣,你還想不出是哪裡嗎?」

「想不出來。」

「富士川,準確地說是富士川休息站。剛剛日高初美的那張照片恐怕也是在那裡拍的,她背後的階梯告訴了我們。」

野野口修沉默不語。

很多同事一看就指出,日高初美的那張照片是在富士川休息站拍的。據此,我們重新翻查了野野口修的相簿,結果發現了另外兩張照片。在靜岡縣警的協助下,我們認為它們攝於富士川休息站的可能性非常高。

「如果你想不起來是在何時拍了初美的照片,那麼你可不可以告訴我,這兩張富士山的照片是什麼時候拍的?這應該沒有那麼難吧?」

「很抱歉,這個我也忘了,我也是剛剛才知道有這樣的照片放在相簿里。」

看來,他已經決定來個一問三不知。

「是嗎?那我只好給你看最後一張照片了。」

我從上衣的內袋取出最後一張王牌——從日高初美娘家借來的那張。在拜訪筱田家時,牧村發現了一張三名女子的合照。

「這張照片裡有一件你非常熟悉的東西,你當然知道那是什麼吧?」

我凝視着野野口修觀看照片時的表情。他總算稍微睜開了眼。

「怎麼樣?」

「對不起,我不懂你在說什麼。」他的聲音顯得乾澀。

「是嗎?你應該知道這三名女子中哪位是日高初美吧?」

對於這個問題,野野口修未作任何回應,顯然是默認了。

「那麼,關於初美小姐穿的那件圍裙,你有沒有印象?你不覺得那黃白相間的格子很面熟嗎?這和在老師屋裡找出的那件一模一樣。」

「是又怎樣?」

「對於擁有日高初美的相片,隨便你怎麼敷衍都行,但你收着她的圍裙,這又作何解釋?在我們看來,只能推測你倆有曖昧的關係。」

野野口修低聲咒罵,之後又再度陷入沉默。

「老師,可否請你告訴我們真相?你一直隱瞞下去,只會逼迫我們徹查。一旦我們有所行動,媒體就會聞風而來。現在他們還不知道,但難保他們日後會嗅到什麼,就此亂寫一通。如果你能老實告訴我們,我們也可以幫你想想對策。」

老實說,我不曉得這番話能產生多大效果,不過,看得出來野野口修開始動搖了。

「我只想明確地說一句,我和她之間的事和此案沒有關係。」

聽到他這句話,我放心多了,至少跨近了一步。

「你承認你們的關係?」

「那還稱不上關係,只是一時的意亂情迷,不論是她還是我,都很快就冷卻了。」

「你們是從何時開始的?」

「我記不太清楚了,大概是我開始進出日高家之後的五六個月。當時我得了感冒,一個人躺在房裡,她偶爾會來看我,就是那樣發生的。」

「這種情況持續了多久?」

「兩三個月吧。我剛剛也說了,時間很短,全是發燒惹的,我們倆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但你後來還是繼續和日高家保持來往。通常發生這種事後,一般人都會儘量迴避見面。」

「我們不是大吵大鬧地分手的,而是在商量後覺得還是中斷這樣的關係更好。分開時就說好了,要像從前一樣相處。話雖如此,我在日高家碰到她時,還是無法完全保持冷靜。事實上,我去的時候,她多半不在家,大概是故意避開了。這麼說或許不太妥當,不過我想若不是她意外過世,我遲早會和他們夫婦斷絕來往。」野野口修淡淡地說,剛剛那份驚慌失措消失無蹤。

我審視他的表情,估量這番話的可信度到底有多少。看起來不像是在說謊,不過他這麼冷靜卻又顯得不太自然。

「除了圍裙,在你的住處還找到了項鍊和旅行申請表,這兩件也跟日高初美有關嗎?」

他點點頭:「我一時興起,想要兩人一起去旅行,行程都已經安排好了,只差提出申請,不過還是沒有成行。」

「為什麼?」

「我們分手了。這不明擺着嗎?」

「項鍊呢?」

「就像你先前猜測的,那是我打算送給她的,但最後也不了了之。」

「除此之外,你那邊還有初美的遺物嗎?」

野野口修想了一下後回答:「衣櫃裡掛着一條佩斯利花呢的領帶,是她送給我的禮物。還有,放在餐具架上的梅森咖啡杯是她專用的,我倆一起到店裡挑的。」

「那家店的店名是……」

「應該在銀座,確切的地點和名字,我不記得了。」

確定牧村把上述內容記下後,我又問道:「我想你至今依然忘不了日高初美吧?」

「沒那回事,都已經過去了。」

「那麼你為何還小心地收藏着她的遺物?」

「什么小心收藏!那是你個人的看法,我只是一直沒有處理,讓它擺着罷了。」

「連照片也是嗎?夾在《廣辭苑》里的照片,你也是因為沒空處理,才把它當書籤用了好幾年?」

野野口修好像辭窮了,接下來他所說的話就是證明:「算了,你愛怎麼想隨便你,總之,那些和這次的事件無關。」

「或許你會嫌我囉唆,不過有沒有關係要由我們警方判斷。」

最後我還有一件事想要確認:「對於日高初美因意外而死,你有什麼看法?」

「我很難回答,只能說我很悲傷,也很震驚。」

「若是這樣,你恐怕應該很恨關川。」

「關川?誰是關川?」

「你不知道?他的全名是關川龍夫,你至少應該聽過吧?」

「不知道,也沒聽過。」

他堅持這麼說,我只好給出答案:「他是卡車司機,撞死初美的那個。」

野野口修顯得有點心虛。「哦……是這個名字。」

「你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這表示你沒怎麼恨他吧?」

「我只是不記得他的名字,當然也談不上什麼恨不恨的,因為我再怎麼恨他,初美也不可能活過來了。」

我把從日高理惠那兒聽來的事說了出來:「因為你覺得她是自殺的,也不能怪人家司機,是吧?」

事實上,他只說過覺得那並非單純的意外,我卻故意用上「自殺」二字。

野野口瞪大了眼睛:「你怎麼會這麼說?」

「因為我聽說你曾向某人這麼說過。」

他好像已經猜出那人是誰了。「就算我真那麼說過,也只是一時心直口快。我隨便講的一句話都被你們拿來大做文章,真傷腦筋!」

「就算是心直口快好了,我們卻對你為什麼這樣講很感興趣。」

「我忘了。今天若是有人要你對從前講過的每一句話都一一作出解釋,我想你也會覺得很困惑吧?」

「算了,這件事我們早晚還要再找你談。」

雖然就這樣離開了病房,我已經有了充分的把握,野野口修一定覺得日高初美是自殺的。

我們回到警局不久,就接到日高理惠的電話。她說行李已從加拿大寄回,其中好像也有日高邦彥採訪用的錄像帶。我們於是火速前往。

「行李中的帶子全在這裡。」日高理惠一面說,一面把七卷V8錄像帶排在桌上,全是長度為一小時的錄像用卡帶。

我一一拿起觀看,外盒上只有一至七的編號,沒有標題。對日高邦彥而言,這樣的標註或許就足夠了。

「你看過內容了嗎?」我問。

「沒有,我總覺得怪怪的。」這是她的說法,不過這樣也很自然。

我拜託她將錄像帶借給我們,她答應了。

「對了,還有一樣東西,我覺得應該讓你們看看。」

「什麼?」

「就是這個。」日高理惠拿出飯盒大小的方形紙箱放到桌上,「它和外子的衣服放在一起,印象中我不曾見過這個,應該是外子放進去的。」

我說了聲「讓我看看」,便接過箱子,打開箱蓋。裡面用透明袋子裝了一把小刀,刀柄是塑料制的,刀長約二十厘米。我連同外袋一起拿起,感覺沉甸甸的。

我問日高理惠這是什麼刀,她搖了搖頭。「就是因為不知道,才請你們看看。我從來沒有見過,也不曾聽外子提起。」

我透過外袋審視刀子的表面,看來不像是全新的。

我又問:「日高邦彥有登山的愛好嗎?」

「據我所知沒有。」

於是我們將刀子一併帶回總部,立刻開始分工查看錄像帶的內容。我負責看的那捲講的是京都傳統工藝,特別是西陣織。影片記錄了織工以傳統古法織布的過程,以及他們每日的生活作息,偶爾會有說話的聲音,應該是日高邦彥本人的解說。時長一小時的錄像帶大概只用了八成。

我問過其他偵查人員,他們看的錄像帶情形相同,我們只能判定這些是單純為採訪而拍的。後來我們乾脆互相交換,以快進的方式再度瀏覽一遍,得到的結論仍是一樣。

為何野野口修會向日高理惠詢問錄像帶的事呢?難道不是因為裡面拍的東西對他而言有特殊意義嗎?可是,我們看完七卷帶子,卻找不到任何與野野口修有關的地方。

沒想到竟然一無所獲,我不免有些氣餒。不過就在此時,從鑑識科傳來令人意想不到的消息——此前我拜託鑑識科對那把刀進行詳細調查。

鑑識報告的內容大略如下:

「刀刃部分有若干磨損的痕跡,應該已用過很多次,但上面不曾沾染血跡。刀柄部分有多枚指紋,經由比對的結果,證實全是野野口修的。」

這當然是值得重視的線索,只是我們想不出該作何解釋。日高邦彥為何要把印有野野口修指紋的刀子當寶貝般收藏?還有,此事為何他連自己的妻子日高理惠也要隱瞞?

有人提議乾脆去問野野口本人,被上級駁回了。專案組的所有人都有預感,那把刀將是讓野野口將真相和盤托出的決定性王牌。

次日,日高理惠再度聯絡我們,稱她又找到了一卷錄像帶。

我們急忙前往。

「請看這個。」她首先拿出一本書,是之前她送我的《螢火蟲》單行本。

「這本書怎麼了?」

「你打開看看。」

我依言用手指輕翻封面,同行的牧村發出「咦」的一聲。

書的內部已被挖空,裡面藏着一卷錄像帶,簡直就像是老派偵探小說的情節!

「只有這本書和其他書籍分開放着。」日高理惠說。

可以確定這即是日高邦彥出於某種意圖而特地收藏的錄像帶,我們等不及回總部,當場就播放出來。

屏幕上出現了某家的庭院和窗戶,日高理惠和我們都馬上認出那是日高家。因為是在晚上拍的,影像顯得十分昏暗。

畫面一角標示了拍攝的日期,是七年前的十二月份。

到底會出現什麼呢?我探身向前仔細觀看。鏡頭一直對着庭院和窗戶,既無變化,也無人現身。

「我們按一下快進?」牧村話音未落,畫面上已出現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