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意:事件之章:野野口修的手記 · 4 線上閱讀

04

日高之死很快登上了早報。昨晚我沒看新聞,不過似乎各家電視台都在大肆炒作。最近連十一點過後都有新聞節目。

報紙的某個版面打出大大的標題,從社會新聞的角度,詳細報道整起事件。報上登着日高家的大幅照片,旁邊配着日高的肖像照,這原本是交給雜誌社使用的。

報道的內容大部分與事實相符。只不過關於發現屍體的部分,上面只寫着「接到友人通知家裡燈光全暗的消息,妻子理惠回到住處,竟然發現日高先生倒臥在一樓的工作室中」。我的名字從頭到尾都沒出現過,或許讀者會因而誤以為發現者只有理惠一人。

根據報道,警方現在正朝臨時起意或蓄意謀殺的方向進行調查。由於大門深鎖,他們推斷案犯應該是從工作室的窗口進出。

合上報紙,我正打算起身張羅早餐,門鈴響了。看了一下時鐘,才八點多,這麼早應該不會有人來拜訪,我拿起平常不太使用的對講機。

「餵?」

「啊,請問是野野口老師嗎?」是女性的聲音,呼吸顯得很急促。

「我是。」

「一大早來打擾真對不起,我是××電視台的,關於昨晚發生的事件,可不可以和您談一談?」

我大吃一驚!報紙上明明沒有我的名字,電視台的人卻已經風聞我是發現者之一了。

「這個……」我思索着應對之策,這可不能隨便亂講,「你想談什麼?」

「關於昨晚日高先生在家被害一事。我聽說和理惠夫人一起發現屍體的就是野野口老師您,這是真的嗎?」

大概是談話類節目派來的女記者,竟然大剌剌地就直呼我老師,粗心得令人有些不快。

不過,不管怎樣,也不能因此就口無遮攔。

「嗯,是真的。」我答道。

媒體人特有的興奮通過門傳了進來:「老師您為什麼去日高家呢?」

「對不起,該講的我都對警方講了。」

「聽說您是因為發覺屋子怪怪的,才通知了理惠夫人,可否請您具體說明怪在哪裡呢?」

「請你們去問警方。」我掛上了對講機。

之前就風聞記者的犀利,沒想到電視記者的採訪當真無禮至極。難道他們就無法體會這一兩天我還無法跟人討論這件事的心情嗎?

我當即決定,今天就不出門了。雖然我很關心日高家的事,可是要到現場去探看恐怕已不可行。

沒想到,我正用微波爐熱牛奶時,門鈴又響了。

「我是電視台的,可否打擾一下,和您談談?」這次是個男的,「全國民眾都很想進一步了解事件的真相。」如果日高不死就好了,我腦子裡不禁冒出這種悲痛萬分的台詞。

「我也只是發現而已。」

「不過您一直和日高先生很親密吧?」

「就算是這樣,關於此事,我也沒什麼好說的。」

「可還是想打擾您一下。」這男人死不罷休。

我嘆了口氣。讓他一直在門口哀求也不是辦法,會打擾到鄰居。對這些後生晚輩,我就是沒轍。

我放好對講機話筒,走出玄關。門一開,麥克風全湊了上來。

結果,在訪問的夾擊下,整個早晨都泡湯了,連要好好吃頓早餐都無法做到。午後,我一邊看電視的訪談節目,一邊吃着烏冬泡麵。突然,屏幕上出現了我的臉部特寫,驚得我噎住了。那是今天早上才拍的,沒想到這麼快就播了出來。

「聽說您小學時就認識日高先生了。從您的角度來看,他是個怎樣的人呢?」女記者以尖銳的聲音問道。

面對這一問題,鏡頭前的我想了很久。當時我自己沒有發現,這段沉默竟意外地漫長,影像就這麼定住了,大概是電視台來不及剪輯。可以想象,當時在場的記者先生們肯定很不耐煩,這樣看着畫面,我才徹底意識到。

「我想,他是個個性很強的人,」鏡頭前的我終於開口了,「有時你會覺得他為人很好,不過他也有冷酷得令人驚訝的一面,其實大部分的人都是這樣吧?」

「您說的冷酷,可否舉例加以說明?」

「比如……」我略一沉吟,「不,我一時也想不出來,何況這種事我也不想在這裡講。」

其實,當時我腦海里浮現的是日高殺貓那件事,不過,它並不適合向媒體公開。

「對於殺死日高先生的兇手,您有話想對他說嗎?」問了幾個流俗的問題後,女記者不忘補上這句陳腔濫調。

「沒有。」聽到我的回答,一旁的記者顯得頗為失望。

之後,演播間內的主持人開始介紹日高生前的寫作活動。就擅長描寫人間百態的背景來看,作家本身的人際關係肯定也很複雜,這次事件恐怕也是受此牽連——主持人的話里隱約透着這層意思。

接着他又提到,最近日高因為《禁獵地》這部作品而捲入風波,某已故版畫家被影射為小說的男主角,他的家人還因此提出抗議。不過,媒體似乎還沒查到,身為畫家家屬之一的藤尾美彌子昨天曾造訪日高。

不只是主持人,連以來賓身份偶爾參加這類節目的藝人也都大放厥詞,各自發表他們對日高之死的看法。不知為何,我忽然感到一陣厭惡,關掉了電視機。想知道重要事件的相關消息,NHK當然是最好的選擇,但日高之死還沒到值得公共頻道專門製作特別節目的程度。

這時,電話響了,我已數不清這是今天的第幾通電話了。我總是想,或許是和工作有關的來電,所以都會拿起話筒,可是迄今為止,都是媒體打來的。

「喂,我是野野口。」我的口氣已經有點不悅了。

「你好,我是日高。」

咬字清晰的聲音,肯定是理惠。

「啊,你好。」這時候該講些什麼,我一時想不出來,只能勉強湊出一句奇怪的話,「後來怎麼樣了?」

「我昨天住在娘家。雖然心裡知道必須和很多地方聯絡,可是一點力氣都沒有。」

「是啊。你現在在哪裡?」

「在家裡。今天早上警方與我聯絡,說希望我到案發現場再次接受訊問。」

「訊問已經結束了嗎?」

「已經結束了,但警察還在。」

「媒體很討厭吧?」

「嗯,不過,出版社的人,還有之前我丈夫認識的電視台的人都來了,就全交給他們去應付,我輕鬆了不少。」

「這樣啊。」我本想說「這真是太好了」,轉念一想,這句話對昨天才痛失丈夫的遺孀而言好像不太恰當,所以又咽了回去。

「倒是野野口先生被電視台的人追着跑,肯定十分困擾吧?我沒看電視,是出版社的人告訴了我這情形,我感到很抱歉,所以才打電話問一下。」

「哦?哪裡,你不用擔心我,採訪攻勢已經告一段落了。」

「真的很對不起。」

那是從心底感到愧疚的語氣。明明如今她才是這世上最悲慘的人,卻還有心思替別人着想,這點讓我深感佩服。我再度感受到她的堅強。

「如果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請不要客氣,儘管跟我說。」

「謝謝,夫家的人和我媽媽都來了,我還好。」

「哦。」

我想起日高有個大他兩歲的哥哥,年邁的母親和兄嫂同住。

「如果真的有我可以做的,請務必告訴我。」

「謝謝,那我就先掛了。」

「謝謝你特地打過來。」

掛斷電話後,我一直想着理惠的事。她打算怎麼生活下去?她還年輕,聽說娘家是開貨運行的,經濟條件不錯,生活應該不成問題。可是,要從打擊中站起來恐怕需要不少時間,畢竟他們才結婚一個月。

理惠原來只是日高的一名書迷,因為工作的關係,認識了日高,因而開始交往。這意味着,昨夜她同時失去了兩樣寶貴的東西,一個是丈夫,另一個則是作家日高邦彥的新作。

正這麼想着,電話又響了。對方請我去上談話類節目,我當場拒絕。

05

加賀警官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六點以後。聽到對講機的鈴聲,我還厭煩地以為又是哪家媒體的記者。不過,這次他不是一個人來,身邊還跟着一個看來比他年輕、姓牧村的警察。

「對不起,我還有兩三個問題想請教。」

「我早料到了,你們進來吧。」加賀並未脫鞋,直接問道:「您正在吃飯?」

「不,我還沒吃,正在想要吃什麼。」

「那我們到外面去吃吧。老實說,一整天忙着偵訊,我們連午飯都沒吃呢,是吧?」

牧村附和着沖我苦笑。

「好啊,那去哪裡?我知道有家店的豬排飯很好吃,怎樣?」

「哪兒都行。」說着,加賀好像想到了什麼,用大拇指朝後頭比了比,「那邊有一家餐館,老師昨晚去的就是那裡嗎?」

「是啊,你想去?」

「就那裡好了,那家店近,咖啡又可以免費續杯。」

「太好了。」牧村幫腔似的說道。

「無所謂,那我去換一下衣服。」

趁着他們等我換衣服的空當,我思索了一番加賀找我去那家餐館的理由,是有什麼特別的用意,還是真如他所說,只是因為近,又有咖啡可喝?

我終究還是想不通,只好走出了房間。

來到餐館,我點了烤蝦飯,加賀和牧村各點了烤羊排套餐和漢堡肉套餐。

「之前講的那部小說,」等女侍離開後,加賀馬上開口說道,「啊,就是日高先生留在電腦屏幕上的那部,叫《冰之扉》的。」

「嗯,我知道。昨天你還說要去查清楚,看那是昨天剛寫的,還是把之前已經發表的部分調出到屏幕上,已經有答案了嗎?」

「有了,應該是昨天寫的。我問了聰明社的負責人,他說剛好接上之前連載的部分。」

「這麼說來,在被殺害之前,他一直很努力地工作。」

去加拿大的日子迫在眉睫,恐怕就連日高也得拼命趕工。雖說他之前總是找各種搪塞的藉口,毫不在意讓編輯焦急等待。